《烈火金刚》手抄本的诞生

“帮助人”使万同的纪律明显好转,连续两周班里评比“进步最大的同学”,万同都名列榜首。

不仅仅是纪律有进步,而且他又恢复了对班级事务的热情。为迎接上级检查,学校要求各班美化教室,我便请学生去买几幅科学家的肖像贴在教室墙上。万同非常积极,中午放学后连饭也不回家吃,便骑车直奔新华书店。下午上学时,他气喘吁吁地给我一张斯大林的画像:“李老师,这是我买的科学家像挂图。书店只剩这一种了。”

虽然我哭笑不得,但还是在班上表扬了他关心集体。然而,好景不常——

这天,袁夏交给我一张糖纸:“李老师,您看——这是万同上英语课时偷偷贴在我背上的!”

紧接着,英语老师也告诉我:“这个万同,上课从来不听讲,这段时间虽然很少影响其他人了,但上课他总在搞小动作。”

看着袁夏留下的这张糖纸,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万同学习成绩太差,必然对学习感到痛苦,最后,他的所有兴趣就只能集中在这些小动作上了!换句话说,如果不让他在学习上产生愉悦感,那么,仅仅靠意志来维持良好的纪律,是不可能持久的。

星期日,我约上万同等一群调皮学生去杜甫草堂游玩,万同高兴得脸上绽出了平时在校园里很难看得到的天真笑容。在湖边,他硬要拉我与他一起划船,还主动去把船票买了。于是,我和他跳上了晃悠悠的小船。

“万同,你上课为什么老要搞小动作呢?”柳荫小桥下,我一边划船一边和他聊了起来。

“我听不懂。”他回答得很干脆,一点没有我想象的“苦恼”。“有没有能听懂的课?”

他想了一下,说:“语文和英语能听懂。” 我感到吃惊:“你真的能听懂英语?”

他点点头:“嗯,反正跟着老师读就是了嘛!” 原来如此——他认为只要跟着读,就算听懂了。我又问他:“哪些课你最听不懂?”

“数学,还有地理⋯⋯其他课我都听不懂。”停了一会儿,他又说:“确实听不懂。”

我顿时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听不懂课而又必须坐在教室里,而且还不许做其它事,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啊!可万同却日复一日甚至年复一年地在忍受着这种痛苦。

“这样好不好,万同——”我认真地对他说,“我给你一本反映抗日战争的小说《烈火金刚》。以后只要能听懂课,你就认真听,遇到听不懂的时候,你就看《烈火金刚》,好吗?”

“您同意我上课看小说?”万同望着我,好像不相信我的话。“是的!如果你真的听不懂的话。”

万同竟高兴得跳了起来,小船随之一倾斜,他没立稳的身子眼看就要落水,我一下把他拉住了。

离开杜甫草堂时,万同不住地问我:“李老师,您什么时候把《烈火金刚》给我呢?”

“明天就给你!”看到他愿意读书,我也有点兴奋了。

果然,以后好几天,万同在课堂上不再捣蛋了:别人听课,他读小说, 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似乎只是昙花一现,过了不久,学生们又来向我反映万同上课“坐不住”了。

我把万同找来:“怎么?老毛病又犯了?”

“我不想看《烈火金刚》了。因为好多字我都不认识。”万同说。

哦,原来是这样。确实,以万同的语文基础,他看《烈火金刚》这样的“大部头”的确有些困难。于是,我又与他商量:“这样好不好?你抄《烈火金刚》吧!在抄的过程中,如果有不认识的字,你就写在一张纸条上,拿来问我。好吗?”

“好吧!”万同立刻去学校小卖部买了一本作文本。

这以后,万同不时到办公室来请教生字;我呢,在教他认生字的同时又检查他手抄的《烈火金刚》。他写的字不算好,但一笔一画都十分认真。

有的老师知道了,不无担心地对我说:“你让万同抄《烈火金刚》,他怎么能够通过初中毕业考试呢?”

我说:“他不抄《烈火金刚》,也很难初中毕业,而且上课还要去干扰别人,很可能使更多的人不能初中毕业。让他抄抄小说,他脑子里多少可以

装些抗日英雄的形象,何况还可以练练字,并多认几个字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听到有人来告万同的“状”,因为他上课有事做了呀——别人在思考几何难题或做物理题的时候,他却正在奋笔疾书,沉浸在半个世纪以前冀中平原的抗日烽火之中⋯⋯

“未娶媳妇就想不认娘” “李老师,同娃儿出走了!”电话里,万同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一惊:今天下午放学时,万同还拿了一本新作文本请我写封面。当时, 他高高兴兴地告诉我,他第一个作文本的《烈火金刚》已抄完了。怎么一回家就出走了呢?

我忙问他母亲:“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八点左右。”

我一看表,此刻是九点过四分。放下电话,我马上赶往万同家。

据他母亲说,下午,她收拾万同的桌子抽屉时,发现了一封信,是万同小学时一位叫司婷婷的女同学写来的。晚饭时,她便问万同怎么回事,并叫万同不要和这位女同学来往。万同当即就大耍脾气,说“你少管!”吃完饭后,他母亲出去理发,回来便不见万同。桌上留有一张纸条,说他找司婷婷去了。

我拿起那张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的条子看了起来——

12 年来,你很少关(管)我,你和爸立(离)昏(婚)时,你们两个都不要我,我像古(孤)儿一样。还是司婷婷对我好,我就是要和她好,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我不要你关(管)我们的事。

我走了,去我(找)司婷婷。

我又看了看司婷婷的来信,上面写满了从言情小说里抄来的爱情词语, 赤裸裸地希望和万同“生不同侵(寝)死同八(穴)”。

万同母亲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她的同娃儿如何“媳妇都还没有娶就想不认娘了”,又说她怎么怎么“命苦”⋯⋯

我劝道:“好了,好了,先找人要紧。——司婷婷住在哪里?”

她含糊其辞地说了好几个地址,最后又补一句:“其实我也搞不太清楚。”我按着这几个“不太清楚”的地址,骑车穿行于大街小巷,直到深夜十

一点过,仍一无所获。

当晚我躺在床上,老想着万同这件事,久久不能入眠。后来迷迷糊糊地在梦中把万同找到了——他在一个建筑工地的砖堆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半,我刚上完课,办公室的老师便告诉我,刚才距本市三十几里外的一物资仓库打来电话,说我校初一一个叫“万同”的学生, 昨夜游荡到那里,被治安联防队员收留,请学校速去领人。

我随即打电话给万同的母亲通报了这个情况,然后叫了辆出租车,二十几分钟便赶到了那个仓库。

接回万同,他却怎么也不肯回家。已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我只好先带他走进一家餐馆。

“你不是说去找司婷婷吗?怎么朝外地跑,而且是一个人呢?——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饭桌上,我严肃地问他。

“我没找到司婷婷,又不愿回家⋯⋯我便想去乡下找我奶奶。走着走着⋯⋯我就找不着路了⋯⋯”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咽,一边回答我。

“你为什么这么恨你妈呢?”

“听我奶奶说,原来我爸我妈离婚时,他们都不要我。”说着说着,他眼圈有些红了,赶紧埋头扒饭。过一会儿,他又接着说:“现在,她又经常出去或邀约一伙人来搓麻将,常常闹个通宵。有时输了又交不出钱,就被人家打,她挨了打就回来骂我出气⋯⋯”

听了他的话,我很长时间一言未发。

从餐厅出来,我对他说:“你必须回家。不管怎样,她还是你的母亲, 而且,她现在还与你相依为命。昨天,给我打电话时,你妈都哭了,可见她从心里还是很爱你的。这样,我先给你妈打个电话,劝劝她。”

在电话里,我严肃地对万同母亲说:“万同找回来了,但我不能保证他以后不会再次出走。当然,我会继续教育他。我希望你不要再赌钱了,至少不要在家中搓麻将,更不要拿万同出气。”

“我没有拿他出气啊⋯⋯”她支支吾吾地说,“搓搓麻将有什么关系嘛!”我继续说:“我无意干涉你的生活方式,但万同不仅是你的儿子,也是

我的学生,我有责任为他争取一个良好的教育环境。”我舒缓了一下语气: “我也是真心诚意为你好。”

“好吧,我以后注意点。”她总算答应了我,虽然不是十分情愿。

在送万同回家的路上,我提到司婷婷:“大道理我不多讲。如果你信任李老师的话,咱们另外抽个时间好好聊聊。现在,我只希望你至少做到也必须做到,暂时别和她来往,好吗?”

他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目送着他的身影走进他家的单元楼时,我的心情仍然十分沉重。

说实话,虽然司婷婷向万同表白“爱情”,万同也扬言“就是要和她好”, 但我并不认为小小万同真会与那个司婷婷“早恋”,更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爱情”;然而,这事却提醒我:万同是一个精神和感情的双重孤独者!—

—从小就没有什么亲情之爱,读小学起便生活在集体舆论的对立面,成绩太差使他很难从中体会到学习的乐趣⋯⋯干涸的心田,渴望真情的雨露,可是, 谁来满足万同作为一个“人”的最起码的精神需要和感情企盼?

而离开了对学生心灵的尊重,还有什么“教育”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