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自白

——宁小燕日记选评

1985 年 9 月 23 日 星期一 多云

我讨厌虚伪,厌恶假话和不敢说真话的人。我追求直和真。但是,以前父母警告过我多少次,有时还像哄小孩一样哄我,说信任别人,向别人说真话没有好处,什么朋友、友谊,都是假的;有什么话只能对父母说,只有父母才是真的,如此等等。对于这种“真理”,我不予理睬。以前,我的朋友很多,学校里的,社会上的,什么人都有,最初他们都喜欢我活泼、单纯、会理解别人。但到后来,他们都和我疏远了。他们是怕我的性格。有些人也“好心好意”地劝我,教我“对人不要太相信、太真诚”,我当然也置之不理。我也不必再和这些人一起好,因为我同他们之间有堵中国几千年来形成的摧不毁的厚墙。但是,我真诚和直率的性格是不会变的(现在有好些人,他们从前也很真诚,但踏上社会后就变得对一切都假起来,互不信任)。如果要变,也只是变得更“直”更“真”!

正直和真诚,的确是一种高尚的品格。我们的教育多年来也试图让每一个学生正直而真诚。但是,怎样在保持正直和真诚的同时,又能正视邪恶与伪善?怎样既诚实地做人,又机智地做人?我们过去的教育是很少对学生讲的。我们的学生真正执着地追求“直”和“真”,其结果往往是碰壁“吃亏”。因此,当宁小燕发誓追求“直”和“真”时,我们不健全的教育已经为她的人生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1986 年 1 月 7 日 星期二 晴

又是一个“走后门”!现在,恐怕“关系学”也是一门学问了,说不定以后还会把它作为学生必修课之一呢!⋯⋯我讨厌关系学,更讨厌搞关系学的人,也不愿同搞关系学的人沾边。但生在这关系学垄断的人间,谁也无法逃避,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洁身自好。

损人利己的庸俗“关系学”理应谴责。但以尊重人为目的的人际关系, 是不是也应理直气壮地给学生讲讲呢?一味简单而绝对地批判“关系学”, 实际上是把学生培养成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来客。

1986 年 4 月 8 日 星期二 多云

这几天,我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希望不要又有“出轨”的地方。今天又是班主任老师的物理课。他一进教室总要先上几分钟政治课:“道德这个词嘛,意思大家都知道, 报上报道,北京市最近开除了不少大学生。大家都清楚,大学生的成绩都是拔尖的,但还是被开除了,为什么呢?原因就是这些学生只注重成绩,而不注重自身的道德修养。现在, 我们要注重这个问题了⋯⋯因此,我特别提醒某些同学注意,要培养自己的道德修养,多想想道德二字!”班主任又在“提醒”我了。这在我的预料之中,他根本不相信我。

任我怎么小心翼翼,他也会找到我的岔子。

下午自习课,班上一片闹嗡嗡的。开始我一直很守纪律,前面的同学又是唱歌,又是说话,还莫名其妙地掏出一封信来问我:“你猜是谁给我写的?”我没好气随口答了一句“朋友”。没料到下课后我被班主任狠狠批评了一顿:“我看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真是学坏容易学好难啊⋯⋯”

于是,我被惩罚留下来静坐。一直坐到 6 点 40,才被“释放”回家。

我想不通,老师竟然如此不相信我。为什么这种惩罚形式竟光明正大地成了教育手

段呢?

离开了对学生的尊重、信任和理解,任何“道德教育”都是虚伪的。更可怕的是,教育者的神圣形象也会在教育者自以为神圣的教育中崩溃!

1986 年 5 月 7 日 星期三 晴

×××总是有事没事地找我“谈工作”。我下课刚走出教室,他又叫我到他办公室里去。

我真讨厌他的眼睛,滴溜溜地把别人浑身扫遍,最后又一动不动地死盯着你。即使你看着他,他的眼光也不闪开,他好像并不怕别人瞪他。我漫不经心地把手撑在办公桌上, 看着玻璃板下的照片。

“你看你们办的板报呀,”他对我大声说,“基本上都办完了,就偏偏剩那么一小块空白。人家好多老师都说,宁小燕的板报办得好是好,就是⋯⋯就是⋯⋯嘿嘿,就是虎头蛇尾⋯⋯”他说着说着悄悄地把手伸过来,试探性轻轻握住我搭在桌上的手。“总是掉一条尾巴,虎头蛇尾,嘿嘿,蛇尾⋯⋯”他一边说一边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我,想看看我有什么反应。上星期四他叫我去拿彩色粉笔时,举止轻浮,我便看出他居心叵测,没料到他今天竟如此放肆。

我不动声色地把手轻轻抽了出来,擦了擦玻璃板,指着一张校篮球队合影说:“嘿! 你看,这个人照像时没精打采的!”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一边用眼角余光瞄瞄他。他把手缩回去,身子向后靠在竹椅靠背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眼睛里闪出一丝不快,脸上的笑也凝固了。

此刻,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他上政治课和主持团干部会议时的情景,挺着胸,双手不停地划动,用企鹅似的姿势飞快地走过教室或会场,然后站定,用严肃得近乎严厉的目光扫视大家。俨然是一个架子十足的老师。哦,应该是保持着矜持和尊严的教育者。

我感到一阵恶心和烦躁不安。好在那表情一瞬而过,尔后又是一脸不经意的笑容。正在这时,三位同学喊了声“报告”便走进来了,汪老师也随后进来。我便对××

×说:“那,我去把那空白补上。”他仿佛没听见,还在发呆,我提高声音重说了一遍: “×老师,我去把那空白补上!”他才如梦初醒,盯了我片刻,尴尬地说:“哦,好吧⋯⋯ 彩色笔在门背后。”

我匆匆拿了一支粉笔,逃也似地奔出了那幽暗的屋子。

我心不在焉地在那空白处随便写了个日期。“哼哈!宁小燕,偷懒,应付!”我浑身一颤,回头一看,果然又是他,倒背着双手踱着步,脸上仍是一副随和亲近而又让人生厌的笑容。我漠然一笑,又回头填着已写好了的日期。

当这位老师向宁小燕发出令她“浑身一颤”的阴森冷笑时,宁小燕透过他那猥劣的眼睛,看到的不只是一个丑恶的灵魂,她同时联想到了“政治课”、“团干部”、“教师”这些崇高的字眼。不要责怪她“以偏概全”吧,因为在我们教师队伍中的确有个别败类败坏了“人类灵魂工程师”这光荣的称号!

1986 年 9 月 5 日 星期五 小雨

刚下数学课,某位老师就把我叫到了她的寝室,和蔼地对我说:“这次评奖学金可能没有你。”这我早已知道,虽然上学期我的成绩总分达到了评奖学金的分数线,但由于某科不及格,自然不在评奖之列。我是有些惋惜,但并不悲伤。一次失败算什么呢?何况有些人即使得了奖学金,我也不羡慕,因为是靠作弊换来的。我想,老师一定是想安慰我,

便说:“我早已知道,没什么!”可她摆了摆手说:“我反复复查了你上期的试卷,我判分严了一些,其实你完全可以及格,我已经给你添了十几分⋯⋯”“不⋯⋯”我惊奇地打断了她的话。可她不容我说,仍然平静和蔼地说:“你不要感到不好意思,别人不会知道的,本来嘛,你平时的成绩还是不错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出她的寝室的。我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虚假。我当然清楚,这位老师为什么会对我如此关心——她爱人与我爸爸同一单位同一科室,她是想通过我巧妙而曲折地巴结我那当科长的爸爸。

生活中,为什么处处是虚伪啊!

如果说前面那位老师的轻浮是偶然现象的话,像这位教师这样的“关心”,这样的作假,恐怕决非个别了。在老师的精心培养下,宁小燕逐步接受并树立了教育者所希望的道德信念。可没料到,正是这些教育者不知不觉地亲手把宁小燕的道德信念摧毁了!

1986 年 12 月 8 日 星期一 雨

学校里沉闷的空气,冷漠的人际关系,过早萌发的爱芽⋯⋯压得我这颗天生动荡不安的心不能喘息。

我不能老这样下去,我不想读书,今天,这个念头又出现并占据了我的大脑。唯一能够解脱,能逃避这一切的办法是什么呢?

我仿佛已脱离了这个纷繁的世界,超脱于现实,顿觉眼前的水、朦胧的山、淅淅沥沥的小雨,都带着清淡的诗意⋯⋯

一颗孤独的灵魂需要温暖和理解。多年来,我们过多地注意了“思想教育”、“品德培养”、“政治引导”,却忽视了学生心理卫生的指导,少女的心灵是个丰富、微妙而多变的世界。此刻,宁小燕若能遇上一位心理保健医生,该多好啊!

1987 年 3 月 20 日 星期五 多云

爸爸是他们单位里分房小组的主要成员,但我们家在分房时却仍被人蒙了。人啊人! 狡猾的、世俗的、卑鄙的、肮脏的、莫名其妙的人!

一切都是世俗的,让人生厌⋯⋯ “离开这个肮脏的人世间吧!”一个声音在呼唤,可是,我似乎太弱,还没有太大

的勇气。救救我!帮助我吧!让我得以自由和解脱吧!

“社会主义社会结束了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关系,因而能够在全体人民内部建立和发展体现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新型社会关系。”“我们社会的主流永远是好的”——这是目前中学政治教材中的论述。既然这些观念已牢牢地在宁小燕头脑中扎了根,那么,她怎么能够面对如此现实而不感到惊异以至于绝望呢?“救救我!”——这不仅仅是宁小燕一个人的呻吟,而是无数在“玫瑰色教育”下走入社会后感到迷惑的青年的呐喊!)

1987 年 11 月 2 日 星期一 阴

这是我的最后一篇日记了。我下了很久的决心,鼓起了最大的勇气,等待到了最失望、最无聊的时候,我该离开了。

现在,我突然感到有点匆忙。等我把该做的都做了,所希望的都实现了,再心满意足地离开吧,可是,那太多了,我已无能为力,也无勇气继续完成它们了。

再见了,我心爱的日记本!不会再有人来续写了⋯⋯

!!!⋯⋯

我听见了历史的回音——那是本世纪初一位思想巨人的呐喊: 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