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和古代科学

科学是脑力劳动的产物,因此科学的情况与知识分子的状态两者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

知识分子在中国古代被称为士。先秦时就有士农工商四民之说,《汉书·食货志》说:“士、农、工、商,四民有业。学以居位曰士”。也就是说,士是四民之首,是以学识取得地位的。《说文解字》说:“士,事也”,郑玄注云:“仕(通士)之言事也”,“引伸之,凡能事其事者称士”;《白虎通》也说:“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同时,《说文解字》又云:“数始于一终于十,(士)从一从十,孔子曰:‘推十合一为士’”。段注云:“数始一终十,学者由博返约,故云推十合一。博学、审问、慎思、明辩为行, 惟以求其至是也,若一贯之,则圣人之极致矣。”《诗毛传》亦云:“通古今,辩然不,谓之士。”由上引述可以看出,士的社会功能一是任事,一是致圣人之道,即负责处理事务和维护传统伦理道德的双重使命。

任事于谁,处理什么事务呢?在一个君主专制的政体中,在一个“君君、臣臣”位秩森严的社会中,服从君主,忠于君主,为君主任事,辅助君主处理国事,这在中国历史上是被视为天经地义的,知识分子也是以此而立身处世的。正如《论语·子路篇》所说:“行而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同时,在一个事务众多的国家中,君主也需要知识分子来协助处理事务。《墨子·亲士篇》说:“入国而不存其士,则亡国矣。见贤而不急, 则缓其君矣。非贤无急,非士无与虑国,缓贤忘士,而能以其国存者,未曾有也。”即士可以与君主筹商国事,分忧虑急,如果对士轻慢就将导致亡国。如同顾炎武所说:“天子之所恃以平治天下者,百官也。”(49)因此,在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没有自身独立的地位,而是一直依附、隶属于君权而存在, 并且依靠君权取得辅助政务的身份。中国也由之而形成了一个以君主为中心,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官僚政体,即“官僚王国”与“士大夫王国”的重叠。这是历史上中国所特有的政权结构,与其他的国家迥然不同。

既然知识分子是以协助政务,治理国家为己任的,在一个幅员广袤的一统国家中,国家事务包括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外交等各个方面, 而科学技术是国计民生所不可或缺的,自然也就导致了一批官吏不能不去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因此在历史上,凡是与国家治理有关的科学技术,都置有相应的官方机构进行组织和管理,并任命官吏主持其事。这样,在中国科学史上就出现了一种特殊的现象,即知名的科学家中,大部分是官吏或做过官的,而且有不少是位秩甚高的大官。这一现象是举世无二的,唯中国所独有。当然,这些官僚知识分子之所以也从事科学技术工作,其出发点是为治理国务,是被动的,并非出于探索自然界奥秘的目的。本质上,他们是轻视科学技术,视科学技术为末技的。而他们注重的是经史治国,“君子博学于文, 自身而至于家国天下,制之为度数,发之为音容,莫非文也”。(50)

由此,也就决定了中国科学史上的另一特殊现象,即与国家事务关系密切的学科特别发达。其中,又以农、天、算、地、医等学科最为发达,成就最大。

中国历史上一直以农立国。《吕氏春秋·上农篇》云:“古先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民农非徒为地利也,贵其志也。民农则朴,朴则易用,易用则边境安,主位尊。民农则重,重则少私义(议),少私义(议)

则公法立,力专一。民农则其产复,其产复则重徙,重徙则死其处而无二虑。” (51)也就是说,农业不但可以获取土地之利,保证国家的财政收入,而且可以把农民固定在土地上,便于征调和统治。所以历代政权都奉行以农为本的国策,组织和管理农业生产也因之成为政府的一项要务。历史上的农学家都是在这农本思想的指导下,从事农学工作的。贾思勰著《齐民要术》的宗旨, 是要政府重视农业生产,以达到“要在安民”(52)的目的;韩鄂在《四时纂要·序》中,开宗明义曰:“夫有国者,莫不以农为本;有家者,莫不以食为本”,认为这是“贤愚共守之道也”;王桢《农书·自序》曰:“农,天下之大本也”,他著书是希望“躬任民事者,傥有所取于斯与”;徐光启的

《农政全书》,则是在农业“为生民率育之源,国家富强之本”(53)的思想指导下写成。

在中国传统的宇宙论中,存在着一个有意志的“天”,“天”是至高无上的,天地万物乃至人世间的一切事务,都受着“天”的支配和主宰,而且认为天文现象与世间人事之间存在着相对应的关系。人世间的君主是“天子”,代表“天”的意志行事,并受着“天”的制约。为了卜知天意,沟通天人关系,于是出现了星占术,由之星占术便被与政务紧密地联系起来。历法则被视为顺应天意,代天“敬授民时”的重要举动,为“王者所重”,“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厥意”。(54)历史上的天文学是与星占学及历法纠缠在一起的,因而天文学便寄寓于星占学和历法而受政府直接控制,国家还设立了钦天监专司其职。这样,天文学便带上了神圣而又神秘的色彩,连天文仪器的制造,天文台站的设置和历法的制定、颁布等,都成了政权的象征。

数学作为一门工具性学科,与国计民生关系极为密切。地理情况的了解, 地图的测绘,土地的丈量,赋税的计算,国库的收支,货物的交易,建筑工程、水利工程的设计和施工,乃至音律的制定等等,都离不开数学。同时, 天文、历法亦与数学密不可分,故此中国古代是天算不分的。孙子说:“夫算者,天地之经纬,君生之元用”,可以“观天道精微之兆基,察地理纵横之长短”。(55)《后汉书·律历上》在论数时也说:“故体有长短,检以度; 物有多少,受以量;量有轻重,平以权衡;声有清浊,协以律吕;三光运行, 纪以历数。然后幽隐之情,精微之变,可得而综也。”可见中国古代对于数学的功用,已有相当深刻的认识。数学的这些功用,都与治理国家的政务直接并紧密相关,故数学一直受到历代政权和知识分子的重视,成为“士”必受训的“六艺”之一。

对于地理情况的了解和掌握,更是治理一个庞大国家的要务。《山海经》中已指出:“此天地之所分壤树谷也,戈矛之所发也,刀铩之所起也⋯⋯得失之数,皆在此内,是谓国用。”(56)二十四史中,十六史有《地理志》, 以供“王者司牧黎元,方制天下,列井田而底职贡,分县道以控华夷”(57) 之用。地图的绘制也受到历代政权的重视,西晋裴秀的《禹贡地域图》之制作,是为了使“王者不下堂而知四方”;(58)唐李吉甫编纂《元和郡县图志》, 是为了“佐明王扼天下之吭,制群生之命,收地保势胜之利,示形束壤制之端”。(59)

医学虽有些特殊,著名的医家很多没有进入仕途,但由于医学关系到每个人的生命安危,对于维护社会的安定有重要的作用,加上儒家思想认为, 医学“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60)

所以也受到历代政府和知识分子的重视。政府设有医药机构,并颁布药典或医方,连王焘、苏颂、沈括、苏轼等著名的官员都研究医药,撰写医书。

纵观中国历史,可以看到,凡与国家治理有关的科学领域和技术部门, 都受到政府的直接控制。也可以说,中国历史上较为发达的科学领域和技术部门,大都带有官营的印记,与国家的治理息息相关。

知识分子以做官为出路,进入仕途之后以治国为己任。为了达到这一目标,特别是汉代独尊儒术后,只有熟读经典方能做官和治国,因此知识分子大多把精力耗费在皓首穷经之中,去修习所谓“内圣外王”之功。即内以圣人的道德为体,外以王者的仁政为用,体用兼备,各尽其极致。如此,培养出来的人材只能是属于通儒,育出的是娴熟于经典的文化人,而不是一个专才。“治经入官,则君子之道焉”,(61)对科学技术,仅“可以兼明,不可以专业”。(62)这是一条反专业化的道路。用现代社会学的术语说,也就是造就的知识分子属于功能普化型,而不是功能专化型。所以,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包括科学家在内,大都是以经学作为进身的阶梯,身兼多种职能, 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现实的人世,关心的是治国平天下的政业,而很少是以自然界作为研究对象,以科学技术作为终身事业的。也正因为如此,那种探索自然界奥秘的独立的科学思想和科学精神,没能在中国形成。

同时,由于中国历史上的主要科学领域和技术部门,是直接为国家的治理服务的,注重的是科学技术的功用,而不注重于探究其事理和原因,因而造成了“但言其当然,而不言其所以然”(63)的学术倾向。

上述两个原因,决定了中国历史上的科学形态是属于实用型,注重于实用性,充满了务实精神,而非理论型,在理论方面的研究受到忽视。

当然,科学技术的存在及其发展,是不可能完全离开理性思维的,那怕是最简单、初级的理性思维。但在古代中国,这些理性思维的因素大都被寓于实际(有形、有数的事物)之中,被强大的务实精神所笼罩着,没能被抽象出来,升华而形成独立的系统的理论。此外,也不可否认,在中国历史上的科学中也应用过一些理论,如元气学说,阴阳学说,五行学说等,但这些理论与知识分子是功能普化型的一样,也是功能普化型的理论,它普适于天地万物以至人事和人身。这种高度普适性的理论,虽也可以用来笼统地、模糊地解释一些自然现象,可是其客观效果却束缚了人们对自然界进行具体的、有分析的探讨的科学精神,阻碍了人们深刻认识事物本质的进取心理的发展,因而最终成为形成科学性专化理论的一种阻力。

同时,在读经入仕的道路上,知识分子养成了崇尚经典的学风和唯经典是从的惰性,也影响到科学领域中。各门主要的科学学科都树立有经典,后人的工作更多的是继承、沿袭、注疏,并在此基础上补充、改进,而创新精神不足,缺乏对科学文化体系进行变革的活力。这也决定了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只能沿着传统的道路缓慢地前进,没能产生质的飞跃,自行进入近代理性的科学阶段。

总之,知识分子从治理国家政务的实用目的出发,进行科学技术工作的结果,一方面给中国历史上的科学技术带来了动力,使中国古代具有较高的科学技术水平,取得了不少划时代的成就,在很长的历史时期中处于世界的先进行列,甚而居领先的地位;另一方面也给中国历史上的科学技术带来了局限,特别是缺乏对自然界进行理性探索的精神,致使未能形成专化性的科学理论,而只能是停留在经验性的认识阶段。及至进入近代科学时期,便赶

不上时代的潮流,被时代的潮流远远地抛在后面。

(金秋鹏)

注释:

  1. 培根《新工具》第 103 页。商务印书馆,1984 年版。

  2. 贝尔纳《历史上的科学》,“为中文译本写的序”。科学出版社,1981 年版。

  3. 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中译本,卷 1,第 3 页。科学出版社, 1975

    年版。

(4)同(3)第 545—547 页。

(5)同(3)卷 3,第 333 页。科学出版社,1978 年版。(6)《九章算术·盈不足》。

(7)《九章算术·方田章》刘徽注文。(8)王充《论衡·是应篇》。

  1. 参见王振铎《司南指南针与罗经盘》(上),《中国考古学报》第三册,1948 年。王振铎先生的研究和考证是有历史根据的,是可信的。现有人提出“司南”指的是北斗星;又有人提出《论衡》中“投之于地”的“地” 字是“池”字之误,“池”即水银池。这二种见解根据都不足,论证亦不严密,有臆断之嫌。

  2. 引自《古今图书集成》卷 655。(11)同(10)卷 651。

  1. 李约瑟《中国之科学与文明》,中译本,第七册,第 147 页。台北商务印书馆,1980 年版。

  2. 宋·曾公亮《武经总要前集》卷 11。(14)(15)(16)同(13)卷 12。

(17)晋·葛洪《抱朴子内篇·黄白篇》。(18)同(1)第 64 页。

(19)南朝·陶弘景《神农本草经集注·硝石条》。(20)《吕氏春秋·用民》。

(21)贾思勰《齐民要术·种谷第三》。(22)《荀子·王制》。

(23)《管子·轻重》。 (24)《素问·阴阳应象》。

(25)关于纸的发明,参见本书第五章第二节。(26)沈括《梦溪笔谈》卷 18。

(27)王祯《农书·杂录》。(28)同上。

(29)同(3),卷 5,第 363 页。科学出版社,1976 年版。(30)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 16。

(31)同(3)第 484 页。

  1. 铜绿山考古发掘队《湖北铜绿山春秋战国古矿井遗址发掘简报》。

《文物》,1975 年第 2 期。

  1. 明·陆容《菽园杂记》卷 14。(34)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卷 40。

(35)同(25)卷 24。

  1. 《太平御览》卷 869 引。

  2. 东晋·常璩《华阳国志》卷 3《蜀志》。

  3. 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山南西道七·邛州”引。

  4. 刘琨《重赠卢谌》。见《古诗笺》第 121 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 5

    月版。

  5. 同(36)卷 345 引《内诫令》。

  6. 同(36)卷 346 引《刀剑录》。

  7. 《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卷 4 玉石部引。(43)《北史·綦母怀文传》。

  1. 《宋史·舆服一》。

  2. 《三国志·魏书》卷 29,杜夔传裴松之注。(46)同(3)第 341 页。

(47)《后汉书·张衡传》。(48)《后汉书·杜诗传》。

(49)顾炎武《日知录》“吏胥”。(50)同上,“博学于文”。

(51) 夏纬瑛《吕氏春秋上农等四篇校释》。农业出版社,1979 年版。(52)《齐民要术·序》。

(53)明·徐光启《农政全书·凡例》。(54)《史记·历书》。

(55)《孙子算经·序》。(56)《山海经》卷 5。

(57)《旧唐书·地理志一》。(58)《北堂书钞》卷 96。

(59)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序》。(60)东汉·张仲景《伤寒杂病论·自序》。(61)《晋书·食货志》。

(62)《颜氏家训·杂艺篇》。(63)清·阮元《畴人传》卷 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