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墨子知识论中的“立仪”

墨子的知识论和孔子相反的另一个特点,即知识的客观价值问题。孔子有“生知”、“学知”、“困而不学”的“不知”,以及“小知”、“大受” 之区别。墨子反之,他说“争于明者,众人知之”(公输),知与不知之区别有一个客观的标准,叫做“立仪”。如果不准此客观的仪法而认识事物, 虽聪明君子也非智者。他说:

“为义而不能,必无排(非)其道,譬若匠人之斫而不能,无排其绳。”

(贵义)

他所谓的“道”即方法的客观准则,如匠人之绳规,不是形而上学的道。这就是他的三表法。

“子墨子曰:言必立仪。言而毋仪,譬犹运钧之上而立朝夕者也(按意谓在转动无定向之物上而测方向),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故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子墨子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 废(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动词,去声)国家百姓人民之利。”(非命上)

第二表所谓“原之者”,在上项讲墨子的知识素材论处,已略论其概要, 有时也称第一表。

这里且拿他的非命为例。他在非命篇中反复用此三表,以证明天命是虚无的。他说,桀、纣之乱,汤、武之治,世未易,民未渝,其治乱所以不同者,是因为命无之故。(第一表)命之有无,要察众人耳目之情,那一个听见或看见命之为物呢?(第二表)执有命者,赏罚都以命为前提,是赏罚无标准,必乱于政而害于事,既然有害而无利,故命为凶言。(第三表)第一

表,证之于古而未信;第二表,取之于实而未举;第三表,验之于国民生活而未利,所以他说:

“命者暴王所作,穷人所术,非仁者之言也。”(非命下)他用这一仪法普遍地解析事理,如明鬼、非攻、非乐、兼爱。他的知识论的缺点主要在于抹杀认识的发展过程。例如证之于古是他的第一表,但古人的知识有信有误,信误原是人类知识的一过程。在知识过程的某阶段为信者,到了其他一阶段可能反为误。然而他却认定一阶段的古人知识都可信。又如取之于实是他的第二表,但实的真假,是有时间、地点、条件的,真假的判断也是人类知识的一过程。在知识过程的某地某时为真者,到了另一地另一时可能反为假。他却以有限的见闻来原察真实。验之于国民生活是他的第三表,利害之认识是有阶级性的。在知识过程的某阶段是以一阶级的利为普遍的利,到了其他一阶段反为别一阶级的害。然而他却以一阶级之利为永恒的利。

在这里,我们并非指责墨子的方法论,而是说明他的知识论的局限性。然而他的方法论敢于从历史实际、社会实际以及人民利益来论证知识的真伪,却是前无古人的创见,是从他的“无所顾虑的态度”而产生的知识武器, 在本质上是革命的。因为,他的三表法,在战国的确不利于旧贵族的专政, 他的非命论即用此武器针对氏族贵族进行了无情的袭击,对西周的天命论给以有力的否定。

战国初年的基本问题是人类的贫富贵贱之区别。传统的氏族制下的贵贱之区别,在理论上就形成人类性同异之辨别;在墨子方法论解剖之下,这一破产的理论是难以立足的。所以,我们要看他如何基于三表仪法破坏历史的古老传统。

墨子的尚贤论富有科学的精神,富有破坏氏族遗制的威力,在上面已经详论过了;兹择其中关于贫富贵贱的论断,纳于三表法,以窥探其知识论的人民性:

第一表,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圣王以义举贤能,贤能者为贵富;以义罚不肖,不肖者为贫贱。暴王以亲族定富贵,以非我族类定贫贱(墨子的先王观是理想的)。

第二表,原察乎众人耳目之实:欲富贵是人的天性,人们都愿竞以义求富贵,不愿恃亲族求富贵,一切国民如农与工肆之人都是这样。

第三表,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是合于人民利益的原则的,如果能者举之,无能者下之,那么贵贱无常的升降就有利于国并有益于民了。

这是战国显族阶级的逻辑。这个证件不是封建性的,而是古代性的,因为国民代替了氏族的激烈变革的历史,才反映于人类意识上有这样的阶级观念。

墨子三表法的价值,是在于其勇于和传统思想作斗争这一点。他的第一表“本之”,敢于批判了古言古服的先王传统,得出理想化的今言今服的先王理想;他的第二表“原之”,敢于批判了习俗的传统成见,得出以社会实情来判断是非的新命题;他的第三表“用之”,敢于批判了只问其当然的传统的是非善恶,得出了须问其所以然的国民阶级的利益尺度。这便是“无所顾虑的态度”,本身是具有科学性的。因此,这个言表,他叫做“革思”言表。

墨子是忠于他的思想方法的,并有殉主义的精神。请看墨子“革思”的

自信。他说:

“吾言足用矣。舍吾言革思者,是犹舍获而攈(拾)粟也。以其言非吾言者,是犹以卵投石也。尽天下之卵,其石犹是也,不可毁也。”(贵义)墨子立仪的知识论,上面已经说过,是企图建立知识的客观标准。它虽

然是绝对的标准论,因而是形而上学的,但它是主观主义知识论的反对物。他为了证明知识的客观价值,不惜于把人类性向“机械化”方面规定,以反对西周春秋时代传统的信仰。因此,他在知识活动的领域上,错误地否定了人类的感情(六情)作用,以强调他的物仪或思维尺度。他说:

“必去六辟(僻)。嘿(默)则思,言则诲,动则事。使三者代御(用), 必为圣人。必去喜,去怒,去乐,去悲,去爱,去恶,而用仁义。手足口鼻耳(目),从事于义,必为圣人。”(贵义)

这样看来,仁义的客观尺度(即利),只有去了六情才能现出实用来。这是大胆的古代国民的前锋思想。这一点常遭后来学者所批判,例如庄子天下篇就说:“其道大觳(尽也,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