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宋尹学派的伦理化的道体观
宋、尹派的学说,富有折衷调和的色彩,已如上述,但前面所提到的此派的各种理论,不论“语心之容”也好,或“禁攻寝兵”也好,或“白心” 也好,或“别宥”也好,只是已经表面化了的主张,而作为这一些主张的根底,还有一个叫做“道”的概念。“道”这东西,依据他们的遗著看来,是“虚而无形”的,然而万物却由此以生成,换句话说,“道”就是宇宙的本体。这种概念,是否出于老子其人,我们还不能断定,因为老子一书是晚出的,而在心术上下等四篇文献中,我们还找不出足以证明此概念出于老子的证据。所以这个问题,只好暂作悬案,以待将来解决。不过,从这四篇文献看来,这种道体观已达到相当成熟的程度,或许是先有所承藉的。
宋、尹所讲的“道”是这样的: “虚而无形谓之道。”(心术上)“凡道,无根,无茎,无叶,无荣,
万物以生,万物以成,命之曰道。”(内业)
在这里,“道”虽然没有什么生成可说(“无根,无茎,无叶,无荣”), 但它却神通广大,变化无方,无所不包,无所不入,既无定所,又不可捉摸, 一言以蔽之,“道”是不可思议的。这种“道”,一方面是超感官的、形而上的本体,另一方面,它带有道家自然天道观的“自然”色彩。
如果我们再作进一步的考察,那就不难看出,“道”和“气”是同一体, “道”、“气”二字在宋、尹派文献中又是可以相互通用的:
“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心术上) “灵气⋯⋯其细无内,其大无外。”(内业) “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的东西,当然只有一个,这个东西乃是“道”
或是“气”。
“道不远而难极也,与人并处而难得也。”(心术上)
“是故此气,杲乎如登在天,杳乎如入于渊,淖乎如在于海,卒乎如在于己。”(内业)
在宇宙之间无所不在、并可“与人并处”、“在于己”的东西,当然只有一个,这个东西乃是“道”或“气”。
“夫道者,所以充形也。”(内业) “气者,身之充也。”(心术下)
这样看来,“道”和“气”都是与“形”和“身”对立的,因而在宋、尹派看来,“道”即“气”,此点断无可疑。我们现在进一步用“气”的概念来理解“道”的概念。
但在此处出现一个新的问题,“气”是什么东西呢?按照当时一般的理解,“气”是物质之实体,它的最主要的特性是能够流转。表面看来,宋、尹学派的道体观中的“气”的概念并没有完全排斥这种理解,首先,他们认为“气”是流变的:
“灵气在心,一来一逝。”(内业) “凡物之精,此(化)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
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同上) “气”即是“道”,故“道”也是流变的: “天之道,虚无其形,虚则不屈,无形则无所低■,无所低■,故遍流
万物而不变。”(心术上)
“道也者,动不见其形。”(同上) “夫道者,所以充形也,而人不能固,其往不复,其来不舍。”(内业) 这样看来,宋、尹派以流变之“气”为万物之所以生,”为宇宙之本体,
并以其流变为自然之理。就这一点来推理,本来可以导出唯物主义的世界观, 然而宋、尹派却坚持着此“气”、此“道”为形而上的本体,甚至他们把“道” 和“气”伦理化了,其所伦理化的程度达到了这样的地步,即它失去了物质的涵义。因此,我们要进一步考察宋、尹派“道”的另一种表述:
“道也者,口之所不能言也,目之所不能视也,耳之所不能听也,所以修心而正形也。”(内业)
“大心而敢(放),宽气而广,其形安而不移,能守一而弃万苛(奇), 见利不诱,见害不惧,宽舒而仁,独乐其身,是谓灵气。(请看,‘其细无内,其大无外’的灵气,原来就是这样的伦理的本体!)”(同上)
“是故此气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不可呼以声,而可迎以意,
(原误作音,依韵改)敬守勿失,是谓成德,德成而智出,万物果(毕)得。”
(同上)
“唯圣人得虚道,故曰,并处而难得。”(心术上)
在这里,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不论“道”或“气”,都是把世界观立基于伦理观上的内心的本体,它是唯心主义的。从此可知宋、尹派借用流变的“气”的形式,借用“气”的流变形式的自然性,然而在其伦理化的“气” 中,这种形式的自然性却被冲淡得只剩下一个影子,所谓“不可止以力”, 其积极要证明的是所谓“而可安以德”,“心静气理,道乃可止”。德既然控制住了这个表面上具有自然性的“气”,那么德就成了道德的本体。因此, 著者认为,宋、尹一派的道德观是从道家的自然天道观来的,保留了它的形式,而在实质上却以道德本体偷替了形而上的自然本体。
问题的提法,便是问题的解决。“道”、“气”,既然是道德本体,于是各种道德诫令可以源源不绝地从自身的规定中导引出来。其向外“上功用、大俭约”可以通向墨家;其向内“治心”又可向通向儒家。
“见害不惧”——这是“见侮不辱”的深一层义(郭沫若曾指出此点)。“宽恕而仁”——这是“宋荣之恕”、“宋荣之宽”或“善气迎人,亲
于弟兄,恶气迎人,害于戎兵”的同义语。 “独乐其身”——这是“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张本。
在这里,我们对于宋、尹一派道德本体的规定如何导向儒、墨,不拟详加申论,只须指出,像“君子不为苛察,⋯⋯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等语,颇接近儒家的名辩观,而“凡民之生也,必以正平,所以失之者,必以喜、怒、哀、乐。节怒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心术下)等语,已经完全是儒家的口吻了。
我们此处所要追寻的是此派如何以内心存养把握道德本体的问题: “精也者,气之精者也。气,道(导)乃生,生乃思,思乃知,知乃止
矣。凡心之形,过知失生。一物能化谓之神,一事能变谓之智。化不易气, 变不易智,唯执一之君子能为此乎!执一不失,能君万物,君子使物,不为物使,得一之理。治心在于中,治言出于口,治事加于人,然则天下治矣。”
(内业)“执一”正是说把握一个虚灵的本体。宋、尹派的内心存养或所谓“治心在于中”,推其极可以治天下、君万物,这就和思、孟学派合辙了。思、孟派的内心自我存养是要把握道德本体“诚”;而宋、尹的内心自我存
养是要把握道德本体“灵气”,名虽有异,而实质相同。在这里,宋、尹派的道体观便是主观唯心主义的说教。因此,他们便从自我存养的唯心主义导向神秘的灵性论:
“四体既正,血气既静,一意抟心,耳目不淫,虽远若近。”(内业) “专于意,一于心,耳目端,知远之证(近)。”(心术下) “人能正静者,筋肕(韧)而骨强,能(而)戴者(诸)大圜,体乎大
方,镜者(诸)大清,视乎大明。正静不失,日新其德。照知天下,通于四极!”(同上)
由此看来,宋、尹派的灵性论是极端的唯我论,因而又导出宗教的神秘性的结论:
“能专乎?能一乎?能毋卜筮而知凶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乎?故曰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气之极也。(心术下)
“精气”变成了神,宋、尹派便是这一神的虔诚的信徒,他们清心寡欲, 等待这一神的光临:
“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絜,神乃留处。”(心术上) “世人之所职者精(情)也,去欲则宣(寡),宣(寡)则静矣。静则
精,精则独矣。独则明,明则神矣,神者至贵(者)也,故馆不辟除,则贵人不舍焉。故曰不洁则神不处。”(同上)
这样看来,人类的肉体之所以有其存在的价值,就在于其静洁之时等待着“神”来进入,仅仅是为了使肉体成为神灵所住的“舍”。反之,神灵不处的肉体,就全是“欲”的施展的境地。宋、尹派有神无欲的理论是僧侣主义的说教。
孟子看中了寡欲的“气”不是毫无理由的,孟子之所以养他的“浩然之气”,也不是毫无承藉的。当孟子嗅到这一治心之方术的唯心主义的气味时, 便引以为同道,并且学舌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自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孟子这一剽窃,在“配义与道”上露出了马脚,郭沫若曾指出了这一点。
总之,我们认为,宋、尹派的道体观是主观唯心主义的,其自然天道的术语只是一个不重要的形式,到了荀子手里,这一形式才被批判地扶正过来。不但如此,在宋、尹派,“道”仅是道德的本体,到了荀子手里,才把它变质而为客观的实在;在宋、尹派,治心之术本质上是神秘主义的道德自我存养,其所谓“明智”也是形式的,到了荀子手里,这一形式也被批判地扶正过来;在宋、尹派,“虚壹而静”是灵性与肉欲对立的术语,到了荀子手里, 批判了它的谬诬,在情欲论上得出了唯物主义的论断。至于荀子怎样从宋、尹派的形式命题中获得启示而进行批判的撷取,将在荀子一章中详加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