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孟子的政治思想

孟子既然一方面感到周制难以恢复,另一方面又为新产生的矛盾所苦恼,因而对于当时的现实政治,依据他的理想,提出他的批评。例如他说: “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

(公孙丑上)他抨击失政的贵族君子,说他们“自暴自弃”。他看到了社会变迁,诸侯能废灭古文,他说,“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典)籍”, 这已是秦始皇焚诗书的先声。他看到了不完全典型的新贵族的专横,“巨室” 富家支配了社会财富,他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离娄上)他看到了劳动力的危机,他说:“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几千人在当时的国中是很大的数目)。”(梁惠王下)他看到了旧贵族的腐败没落,他说:“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梁惠王上)他看到了挽救劳动力再生产的隶农形态

(以家的单位束缚于土地,这是农奴的过渡),这一形态又未能发展,他说: “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及陷于罪, 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救死不赡即劳动力的危机)”(同上)他看到了没落氏族贵族的战争,争城争地,杀人盈城,贵族则感到“寡人之民不加多”。因为他的理想是和社会现实的发展相矛盾的,所以他在客观上暴露出一幅社会危机的图景。他说: “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告子下)

孟子在当时很有显学的气派,所谓“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他到了哪一国家,都敢于批评国君而无所顾忌,甚至责备得国君“顾左右而言他”。他的地位,似乎可以做一番管仲、子产的事业,然而他不能,而且他好责难孔子所夸奖的管仲、子产(仁、惠人),甚至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梁惠王上)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春秋之有管仲、子产的调和政策和战国之有吴起、商鞅的变法政策,乃是历史发展的规律。孟子既不能做前者又不能做后者,那么他的政治主张便不得不在主观理想上寻找出路了。孔子仅向往尧、舜的人格,而孟子则虚拟尧、舜的制度。

孟子的仁政理想,上面已经讲过,“夫仁政必自经界始”。这是企图恢复周制的论调。怎样能恢复古制呢?孟子想出了两种政治:一种是仁政,一种是王政。

第一,他以为仁政是要依据统治者主观的道德来做基础的,即所谓“以不忍人之心,发为不忍人之政”。只要“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政治就好了。他说,能够存心的为尧、舜,不能够存心的为桀、纣。尧、舜“以德行仁”而王,“人民中心悦而诚服”;桀、纣贼仁贼义,便无资格做天子, 所以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基于这个条件,他说,“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并引曾子的话说:“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但仁心是主观的,是没有客观标准的。孟子的答复有两点:

  1. 反求诸己——他拿“射”来做例:“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 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公孙丑上)又说:“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

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离娄上)这样讲来,政治的标准还是主观的伦理。

他更具体地说:“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离娄上)按这一点,在孔子说来,连“尧、舜其犹病诸”,实在太难了,但孟子好像认为这是容易的。至于他把人民和禽兽相比,那就更显得伦理只属于统治阶级所有了。

求诸己者在我,然而人民不懂得又如何呢?孟子在答复这一问题时,就带感情了,他不得不以两种人类性来论证: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现实如果不这样, 该如之何?)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 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离娄下)

这样看来,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在“存心”的区别上已有了鸿沟。统治阶级对于反抗者“横逆”,首先是经过几次自反,这样就能把反抗者克服, 如果最后还不能克服,那就要拿对付禽兽的办法来对付反抗者了。

  1. 政得其民——这是孟子的辉煌的命题。他以为尧、舜之得天下,因得其民;桀、纣之失天下,因失其民,故他说:“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又说:“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离娄上)他甚至说,如果不得其民,则民必“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

(梁惠王下)。这样的命题是新鲜的,他的大前提是: “民为贵(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

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旱乾水溢,则变置社稷(迁国)。”(尽心下)

从“仁心”来推论,孟子得出人民“与禽兽奚择”的结论,然而从“得民”来推论,又可以得出变置诸侯社稷的结论。这明显的相反的逻辑又如何统一呢?孟子没有答复。似乎他注意的是天子,至于诸侯,就不为他所注意了。从后一点看来,孟子的思想在一定的条件之下有着重视人民的因素。

第二,这里已经涉及到王政了。诸侯的社稷既然可以变置,在孟子的历史观上讲来,尧、舜、桀、纣都是统一国家的天子,到了“天子不仁,不保四海”的时候,天子是不是可以变置呢?孟子的“王政”理想答复这一问题是颇有趣味的。

他有答万章问的一段尧、舜、禹传贤传子的道理,今归约其理想如下:

  1. 天命把天下给圣人,其方式是由上一任天子把下一任天子“荐之于天,而天受之”。

  2. 天命是与民意一致的,百神享之,百姓安之,天受好像就是民受。

  3. 天命赞成贤者,就把天下给与贤者,天命赞成传子,就把天下给与自己的儿子。民从贤,则贤者为天子,民从子,则子为天子。因此,禅让与传子是一样的。

  4. 只有有德如舜、禹,而又有上一任天子举荐的匹夫始可有天下;失德必须像桀、纣,才由天废,命汤武来继承。

  5. 有天下“非人之所能为也,皆天也”(参看万章上原文)。

按推理方法,既然“得乎丘民而为天子”,那么不得乎丘民便应退位。如果这样,战国的君子岂不真要都让丘民“反乎尔”了么?孟子的天命观即由此产生。天命便成为王政的最高理由了。战国时代各国并存,理想的统一天子是一个柏拉图“共和国”式的哲王,现实的执政者在孟子讲来,是些“罪人”,为什么没有天命来废他们呢?他说“天命”只对天子而言,至于诸侯和天命就没有直接关系,他说:

“不仁而得国(城市)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尽心下)

用这个逻辑,他才使仁政和王道不相冲突,仁政也就更抽象化了。

复次,在孟子的理想中,王政的经济为井田制。只就他所谓民有恒产的原则而言,他似乎幻想氏族公社,他说的“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公孙丑上),以及“发政施仁,⋯⋯天下⋯⋯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梁惠王上),客观上乃是一种授田制。他的理想是这样:“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同上)孟子在理想上自然要把这一“恒产”形态描写得成为理想的图景。例如: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 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同上)

在古代劳动力发生危机的时期,客观历史的趋势是隶农制的出现,不是过时的氏族公社的复活。孟子主观上幻想公社,而客观上又像憧憬隶农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