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荀子对诸子的批判
我们在第一节里,说荀子是中国古代思想的综合者,并指出他的诸子批判往往是恰当的。因为没有批判就不能综合,没有批判也就没有发展。但没有到一定的时代也就没有综合的可能。战国末叶,已是奴隶制社会的结束阶段,故学术思想也到了可以总结的时候。荀子识力超拔,态度谨严,足以负担这一总的批判的任务;也正因为他实践了这一任务,所以他才能贯彻其积习的主张,充实了自己,建立起那样规模宏大的学说体系。
批判并总结先秦诸子的这一活动,在战国末叶,几乎是各家共同的一种思潮倾向,例如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篇以及韩非显学篇,都是这种学术批判的专著。然在荀子书中这种批判的精神更显得有系统,不但非十二子篇,即不苟、儒效、富国、王霸、天论、正论、乐论、解蔽等篇,都有对于诸子的批判。对于荀子来说,由于批判诸子,他的学说思想更加丰富了;对于思想史来说,由于他的那些批判,使先秦的学说思想遗留下总括的迹象。因此,我们在下面应详举荀子对于诸家的评语,并略加按释:
一、它嚣、魏牟—— “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非十二子)按:荀
子书每以“文”代“礼”,此由儒家的立场,非难它嚣、魏牟脱略礼仪。 二、陈仲、史鰌—— 1.“忍情性,綦溪利跂,苟以分异人为高,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
(非十二子)
2.“夫(彼)富贵者则类(率)傲之,夫(彼)贫贱者则求(务)柔之; 是非(仁)人之情也,是奸人将以盗名于晻(暗)世者也,险莫大焉;故曰‘盗名不如盗货’,田(陈)仲、史鳅不如盗也。”(不苟)
按:这是站在贵族君子的立场,非难陈仲、史鳅不明贵贱。这里所谓的“人”是没有“贫贱者”在内的,害怕人心离上,故认为“险莫大焉”。
三、墨翟、宋钘——
- “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无)差等,不足以容辨(别)异,县(悬)君臣。”(非十二子)
按:这段话比较适合于墨子的思想,因为“兼以易别”是墨子的平等思想,荀子站在儒家立场非难墨子的阶级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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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有齐而无畸,则政令不施。”(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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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由用谓之,道尽利矣。”(解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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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能不乐,乐则不能无形,形而不为导,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道(导)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
(别)而不諰(息),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汙之气无由得接焉,是先王立乐之方也;而墨子非之,奈何?⋯⋯先王之道, 礼乐正其盛者也;而墨子非之。故曰:墨子之于道也,犹瞽之于白黑也,犹聋之于清浊也,犹欲之楚而北求之也。”(乐论)
- “夫天地之生万物也,固有馀足以食人矣;麻葛茧丝鸟兽之羽毛齿革也,固有馀足以衣人矣。夫(有馀)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天下之公患,乱伤之也。⋯⋯我以墨子之非乐也,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非将墮(毁)之也,说不免焉。墨子,大有天下,
小有一国,将感然衣粗食恶忧戚而非乐,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不足欲则赏不行。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少人徒,省官职,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若是则不威,不威则罚不行。⋯⋯墨术诚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非斗而日争,劳苦顿萃(悴)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
(富国)
- “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必自为之然后可,则劳苦秏悴莫甚焉。如是, 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埶(势)业。以是县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为之? 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说也。”(王霸)
以上五则(二——六)专评墨子,大旨不出非十二子篇所论的范围。从此可以看出儒墨到了最后还是对立的,特别在政治思想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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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有少而无多,则群众不化。”(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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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由欲谓之,道尽嗛(慊)矣。”(解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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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见侮为辱,故门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斗矣。’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不恶侮乎?’曰:‘恶而不辱也。’曰:‘若是,则必不得所求焉。凡人之斗也,必以其恶之为说,非以其辱之为故也。今俳优侏儒狎徒詈侮而不斗者,是岂钜知见侮之为不辱哉!然而不斗者,不恶故也。今人或入其央渎,窃其猪彘, 则援剑戟而逐之,不避死伤,是岂以丧猪为辱也哉!然而不惮斗者,恶之故也。虽以见侮为辱也,不恶则不斗;虽知见侮而不辱,恶之则必斗。然则斗与不斗邪(也),亡于辱之与不辱也,乃在于恶之与不恶也。’⋯⋯”(正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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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 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之欲寡也。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欲)目不欲綦色,耳不欲綦声,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 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 曰:‘若是,则说必不行矣。以人之情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犹以人之情为欲富贵而不欲货也,好美而恶西施也。古之人为之不然:以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故赏以富厚而罚以杀损也,是百王之所同也。故上贤禄天下,次贤禄一国,下贤禄田邑,愿悫之民完衣食。今子宋子以是之情为欲寡而不欲多也,然则先王以人之所不欲者赏,而以人之所欲者罚邪?乱莫大焉。’”(同上)以上四则(7—10),专评宋子。集中批判以下二点:
“见侮不辱”和“情欲寡少”是宋子的学旨。9 项评前者,7、8、10 三项评后者。前者与“禁攻寝兵”有关,所以荀子把墨、宋放在一起,非墨子必非宋子。后者即天下篇所谓“以情欲寡少为内”,是宋子的根本主张之一, 故荀子也用全力对此加以批评。10 项后半指出,如果人之情真要寡少,则赏罚便失其效用,“乱莫大焉”。这和他对于陈仲、史鰌的批判一样,都是从同一的政治立场出发,而且同样以性恶论为其理论的根据。正名篇还有这样一段话:“凡语治而待去欲者,无以道(导)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语治而待寡欲者,无以节(适)欲而困于多欲者也。有欲无欲异类也,生死也,非治乱也。欲之多寡异类也,情之数也,非治乱也。欲不待可得,而求者从所可。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求者从所可,受乎心也。⋯⋯心之所可中理, 则欲虽多奚伤于治;⋯⋯心之所可失理,则欲虽寡奚止于乱。故治乱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不求之其所在而求之其所亡,虽曰我得之,失之矣。” 这虽没有明白表示批判谁,好像是一般的评论,实则“凡语治而待寡欲者,
无以适欲而困于多欲者也”云云,分明是批判宋子。因为这一大段“欲”“求”论,正是“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的详释。
四、慎到、田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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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法而无法,下脩(不循)而好作,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反紃察之则倜然无所归宿,不可以经国定分。”(非十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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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有后而无先,则群众无门。”(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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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由法谓之,道尽数矣。”(解蔽) 五、申不害——
“申子蔽于埶(势)而不知知(智)。⋯⋯由势谓之,道尽便矣。”(解蔽)
这些话是批判法家的思想,所谓先后的分别正是儒法不同道的一重要环节。
六、惠施、邓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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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奇)辞,甚察而不惠(急),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网纪。”(非十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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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渊平,无地比,齐、秦袭,入乎耳,出乎口,钩有须,卵有毛, 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
(不苟)
- “不恤是非然不(否)(然)之情,以相荐撙,以相耻怍,君子不如惠施、邓析。”(儒效)荀子批评名家的话多中肯,特别他提出了邓析,值得注意。
七、子思、孟轲—— 1.“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犹(依宋本)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
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祇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非十二子)
八、子张、子夏、子游—— 1.“弟佗其冠,祌禫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非十
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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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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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同上)
荀子对儒家的批判,除了仲尼、子弓而外,都不能幸免,在解蔽篇对于曾子有微辞。本篇(非十二子篇)对于子张、子夏、子游,都斥之为“贱儒”; 儒效篇讥斥“俗儒”颇有具体的形容,虽没有指名,似乎也是指他们。性恶篇讥孟子之言“性善”,为“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人之性、伪之分者”,因为荀子是以继承儒家正统自任的,他虽盛称孔子,但他和孔子也有颇大的距离。
九、老子、庄子—— 1.“老子有见于诎(屈),无见于信(伸)。⋯⋯有诎而无信,则贵贱
不分。”(天论) 2.“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由天谓之,道尽因矣。”(解蔽)
荀子虽然吸取了道家的自然天道观,但他对于道家、特别是庄子的天人思想的批判是有分寸的。
以上九点,是荀子对于诸子的批判的梗概。诸子之学“有见”之处,他都相对地予以接受,而有蔽之处,也都遭到他的反对。他在批判诸子时所作的分析虽然因其阶级立场而有时代的限制,甚至有曲解的缺点,但是在当时说来是精密的。因此,他的批判的总结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从这里,我们不但可以看出思想发展的痕迹,而且也可以知道学说继承的条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