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荀子的心术论

“心术”的问题,主要是在解蔽篇中讨论的。在这方面,荀子接受宋、尹的影响,尤为显著。解蔽这一篇名,无疑地就是所谓“别宥”的对译。(庄子天下篇关于宋、尹说:“接万物以别宥为始”,宥即囿,囿即蔽,别囿即是解蔽。)但在实质上,荀、宋两家关于心术的见解,却完全不同:第一, 他们的天道观在本质上是不同的:宋、尹认为心是本体的一种显现,而荀子则把心看做形体的产物。第二,他们治心的目的也是不同的:宋、尹的“修心”,其目的在于道德本体的自我存养,而荀子的“治心”,其目的在于明智,根本和宋、尹主张“去知(智)”相反。所以他们所用的术语虽然相同, 但其内容却绝然相异。以下就“虚壹而静”这句话的涵义,来说明两家持论的本质差异。

荀子天论说: “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臧(藏)焉,夫是

之谓天情。耳目口鼻形能(态)各有接而不相能也(按:接,知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

荀子这样“形具而神生”的看法,和他的唯物主义的天道观,实有逻辑上必然联系。因为他把心看做形体的产物,故其“心容”的分析,便从心的作用出发。因此,他批判宋子“情欲寡少”之说,以为和心理的事实完全不相适合。也正因此,他虽采用了“虚壹而静”的术语,却在这一术语的涵义上另作了一番新的规定,而和宋、尹对立起来。

宋、尹治心之道——“心术”,首贵“能虚”。要虚,必须去“欲”、去“知”、“无求”、“无设”(按:设即其下文“其应也,非所设也”之设,大概指成见之类)。从他们的天道观说来,心不外是道的显现。心要能虚,神才能来,本体才能呈显。这样,才算尽了治心的能事。这种唯心主义的理论是一贯而不可割裂的。荀子既批判了他们的天道观,故对于他们的治心之道也就不能不加以批判,其批判即从宋子的“情欲寡少”开始,终于发展到对于“虚壹而静”另作了规定。这种唯物主义的理论也是一贯而不可割裂的。正论篇说: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欲:目不欲綦色(按:綦者极也),耳不欲綦声, 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 曰:‘人之情,欲是已。’曰:‘若是则说必不行矣。以人之情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犹以人之情为欲富贵而不欲货也,好美而恶西施也。’”

这是从心理方面(“人之情”)来批判的。宋子“情欲寡少”之说是从其天道观的“虚”义来的,出于“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的主观幻想;故荀子又从政治方面给以批判:

“凡语治而待去欲者,无以道(导)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语治而待寡欲者,无以节欲而困于多欲者也。”(正名)

这里所说的,虽未明提宋子,但其为针对宋、尹学派而发,则无可疑。于是,荀子基于他的性恶论的观点,认为欲不可去而求则可节,他说: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按:质,符也),欲者情之所应也(所字依注校补)。以所欲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以为可而道(导) 之,知所必出也。⋯⋯欲虽不可去,求可节也。”(正名)“欲不待可得,

而求者从所可。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求者从所可,受乎心也。⋯⋯故欲过之而动不及,心止之也。心之所可中理,则欲虽多奚伤于治?欲不及而动过之,心使之也。心之所可失理,则欲虽寡奚止于乱?⋯⋯凡人之取也, 所欲未尝粹而来也;其去也,所恶未尝粹而往也。故人无动而不(“不”字衍)可以不与权俱。⋯⋯道者,古今之正权也。离道而内自择,则不知祸福之所托。”(正名)

“欲不可去”,故他反对单纯的去私寡欲;“求者从所可”,故他极口称道“仁知且不蔽”(解蔽)。因为“所可中理”或“失理”,要靠理知去决定,“所欲未尝粹而来”,“所恶未尝粹而往”,要靠理知去权衡,所以他对于人性的观点强调知识,“故治之要在于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解蔽)因为他强调“知”,就不能不重视经验,不能不反对“无藏”。这也是他的积习主义的逻辑的归结。因此,荀子虽然一样地用“虚壹而静”这术语,但他所谓的“虚”,已不是宋、尹的“无藏”的“虚”,而是“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的“虚”。所以荀子说:“心未尝不臧(藏)也,然而有所谓虚。⋯⋯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解蔽)

这引文的语气,也带有一种批判的口吻,若把它和心术内业诸篇对读起来,格外显得针锋相对,不是单纯的叙述文章了。其所批判的对象,无疑就是宋、尹学说。

关于“壹”,在心术上中,已看到“精则独,独则明”的语句。在那里, “独”的意义大抵和“壹”相同,它是虚静的结果。在心术内业诸篇中,常提到“专”或“一”,如“一气能变曰精”(心术下),“一物能化谓之神”, “化不易气”,“抟(专)气如神,万物备存”(内业)。所谓精、气、神等都指本体。道家认为本体是专一的,所以心也须专一,使神入舍;神入舍, 则与本体为一,故云“虽远若近”(心术上所谓“道⋯⋯与人并处而难得也,

——虚之与人无间也”,意殆相近,盖谓专一则得之)。但是他们提倡“一意专心”的“心术”,目的并不在用智,而在于道德本体之自我存养或道家所谓“养生”、“卫生”之术。

然而荀子则恰恰和这相反。他说: “心未尝不两也,然而有所谓一。⋯⋯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

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按:夫,彼也) 一害此一,谓之一。”(解蔽)

这就是说,心原有同时两面兼知的作用,但也可能使之集中于一面,而“不以夫(彼)一害此一”。这在为学作事上是很重要的。人们必须用心专一,学问事业才能成功。这依然在用知方面着眼,与宋、尹学派专在养心方面着眼不同,故在下文即把能专“壹”而功成名传的食颉、后稷以至造父等赞颂一番,而归结到“自古及今,未有两而能精者也”,这分明赞颂向外的事功,反对提倡向内的存养。

关于“静”,荀子的见解,也和宋、尹学派不同。宋、尹言静,主张静以制动,静以养心,这是道家的一套唯心观点。如心术上说:

“毋先物动,以观其则,动则失位,静乃自得。” “故物至则应,过则舍矣。‘舍矣’者,言复所于虚也。”

这主旨明显地讲出由静返虚,以达于复性,达于养生。所以说:“彼心之情,利安以宁,勿烦勿扰,和乃自成”;“和乃生,不和不生”;“心静

气理,道乃可止。”(内业)

荀子的持论和这种说法相反。他还是从心的实际作用出发,认为人的心本来就是无时不动的,恰恰反对了宋、尹学派的“中不静,心不治”(内业) 的见解。他主张不以“梦剧乱知”,也是反对道家特别是宋、尹学派“不以物乱官,不以官乱心”的见解。同时这也与正面受了宋、尹影响的孟子所谓“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的见解相对立。而且由于性恶论的立场,荀子认为“人无师法则隆性矣,有师法则隆积矣”(儒效),因而主张“长迁而不返其初,则化矣”(不苟),这和宋、尹的“内静外敬, 能返其性”(内业),刚刚立于相反的对极。所以他对于“静”这个概念, 就另作了新的规定:

“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解蔽)所谓“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正是用“心容”(心理)的事

实来说明心的无时不动。所以,在荀子看来,治心之道,只要“不以梦剧乱知”便足,更无须乎向内的静(“内静”),而所谓“使之”,也是心之“自使”,而非被动。故其下文说: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默)云,形可劫而使诎(屈)伸,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故曰心容。其择也无禁,必自见,其物也杂博,其精(原讹作情)之至也不贰。”

荀子认为,心可以自主,可以自律,这种认识是含有唯心主义成分的, 或许也受了宋、尹如下的见解的影响。内业篇说:“凡心之刑(形),自充自盈,自生自成”,又说:“我心治,官乃治,我心安,官乃安。治之者, 心也;安之者,心也。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但是,荀子的“自使也,⋯⋯”云云的表现,确比“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的说法,要高明万倍(这里也证明荀文在后,并非内业篇钞袭荀子)。

正因为荀子对于心的规定,达到了基本上唯物主义的认识,所以他对于儒家中的曾子、子思、孟子、有子等那些“静、强、忍、危”的治心方法深致不满,而加以讽刺的批评(见解蔽篇自“曾子曰,是其庭可以搏鼠”至“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一段),而归结到“圣人纵(从)其欲,兼(慊)其情, 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仁者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 乐;此治心之道也。”因此,荀子讲人性是从明智方面立论的。他在这方面只沿用宋、尹学派的“虚壹而静”的术语,并不是无批判地接受了他们的内容,至多不过受了某些强调主观的影响罢了。从他对于心容的分析看来,这无疑地给他自己的认识论增加了不少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