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周末至春秋时代的思想
第一节 诗句中所表现的西周社会的矛盾
西周的盛世,时间并不长久,昭王、穆王时代已经有军事上的大失败, 昭王南征连生命都牺牲了。本来西周的维新史就其社会基础来说,没有经济的地域单位,这不能不说是先天不足。到了西周末年,由于军事的失败,周族就不能不率领族人东迁,牺牲地域而维持宗族,“迁国”本身就是周的社稷基础不稳固的末运。从周代社会的内部条件看来,由于经济的发展,阶级必然会趋于分化,市民必然会参与土地所有权的斗争,破产的公社成员和奴隶,必然会起而反抗周室统治阶级,因此,颂、诰的文化统治是不能长期维持的;国民阶级的觉醒将创造出新的文化。然而历史是曲折的,最初思想上的变化,是变风、变雅的诗歌。它正是由社会悲剧的真实矛盾,反映而为矛盾的真实悲剧。
从昭、穆二世到夷、厉时代,由于社会的阶级矛盾,已经暴露出危机。昭、穆二世已经没有周初社会的相对安定的程度了,“帅型先王”愈成为当时的目的,就愈表现出继承周初的创业更加艰难。到了夷、厉时代,周初维新制度的矛盾更呈现出来了,厉王的命运更惨,在“民不堪命”的环境中, 为“国人”所流逐。
在诗大雅板章(厉王时代以后的诗)中,一位旧贵族的老诗人形容当时社会的矛盾,实在是可怕的,指出城市统治阶级成了孤家寡人,城市国家就要被破坏了:
“上帝板板(反常),下民卒瘅。出话不然,为犹(谋)不远。靡圣管管,不实於亶(信)。⋯⋯
天之方虐,无然谑谑。⋯⋯多将熇熇,不可救药!
天之方■(怒),无为夸毗。威仪卒迷,善人载尸。民之方殿屎(旧注呻咏),则莫我敢葵。丧乱蔑资,曾莫惠我师(众)!
天之牖民,如埙如箎,如璋如圭,如取如携。携无日益,牖民孔易。民之多辟,无自立辟!(意指不要以为取夺人民是容易的,现在不好了,人民甚邪,你还能自己先立邪道!)
价人维藩,大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壤,无独斯畏!”上帝既然变得那样反常,人民也就不听话了,因此, 照诗人的逻辑讲来,周代王朝是“不可救药”的了。桑柔章更形容到社会因了不平,大乱将起,统治阶级就是造成大乱的祸首:
“四牡騤騤,■旐有翩。乱生不夷(平),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於乎有哀,国步斯频!
国步灭资,天不我将(养)。靡所止疑,云徂何往?君子实维,秉心无竞,谁生厉阶,至今为梗!”抑章更说到亡国的绝境:
“天方艰难,日丧厥国。取譬不远,昊天不忒。回遹(僻)其德,俾民大棘(困急)!”
厉王无道,在国语、史记中纪之甚详。周代社会在这时显明地暴露出深刻化的阶级斗争。关键的问题是后来产生的所谓周室“共和”。顾亭林日知录否定“共和”为二相摄政之说,引汲冢纪年、吕氏春秋、庄子,证明“共和”是共伯名和,共国在春秋时代尚存。王国维继承此说,证明“共和”十
四年伯和干王位,其年宣王立。诗经有这样的话: “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哀恫中国,具赘卒荒!”
(大雅桑柔,厉王时代诗)
我们看周颂,知道周初社会的天帝降命是怎样地合乎文王、武王的要求, 现在,天帝不同了,居然降下来的命是丧乱了。这诗明说“立王”,或指共伯和。诗中更讲到两个政权的彼此对立,赞一个政权为惠君、圣人、良人; 骂一个政权为不顺、愚人、贪人败类:
“维此惠君,民人所瞻,秉心宣犹(谋),考慎其相; 维彼不顺,自独俾臧,自有肺肠,俾民卒狂。⋯⋯
维此圣人,瞻言百里;
维彼愚人,覆狂以喜,匪言不能,胡斯畏忌。维此良人,弗求弗迪;
维彼忍心,是顾是复,民之贪乱,宁为荼毒。⋯⋯ 维此良人,作为式谷(善);
维彼不顺,征以中垢!”(同上,桑柔)
吕氏春秋说“共伯和修其行,好贤仁,周厉之难,天子旷绝,而天下皆来请矣。”共伯和当是一个“惠君”,他之被灭,显系由于周室宗族的反动。
“共和”以后,宣王“中兴”。(凡历代“中兴”政策都含有复古的意味,太平天国以后的清室“中兴”就是好例)宣王中兴,开始是十分畏惧“天降丧乱”的,想做些“弗作先王忧”的大事,如金文毛公鼎所载宣王对于毛公■的诰词,其中好多话是宣王自己的誓言:
“王若曰:父■。丕显文、武,皇天弘厌厥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 肆皇天无斁,临保我有周,不■先王配命。敃天疾威,嗣余小子弗彶,邦将害吉?■■四方大纵不静,乌乎,惧!余小子冢湛于艰,永■先王。⋯⋯余非庸又昏,汝毋敢妄宁,虔夙夕惠我一人,雍我邦小大猷,毋折缄,告余先王若德。
用卬邵皇天,绸缪大命,康能四国,欲我弗作先王忧!⋯⋯以乃族■敔王身。”
这是多么深长其意的“中兴”口吻。宣王中兴周室,在诗大雅崧高、烝民,小雅六月、采芑(宣王时代诗)诸章,不少渲染的诗句,指出宣王仿照周初的营国筑城,绸缪了一番“古训”,指出如大功臣仲山甫“柔嘉维则, 令仪令色,小心翼翼,古训是式”,“王命仲山甫,式是百辟,缵戎祖考, 王躬是保。”(烝民)
诗崧高纪载申伯征谢,好像是按照周公东征作洛邑以及封卫、晋、鲁的遗训,来营国筑城的。由这里而言,宣王之称为“中兴”,在武功方面是有一定的理由的。诗句如下:
“亹亹申伯,王缵之事。于邑于谢,南国是式。⋯⋯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谢人,以作尔庸。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田,王命傅御,迁其私人。申伯之功,召伯是营。有俶(始)其城,寝庙既成。⋯⋯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疆。⋯⋯不显申伯,王之元舅,文武是宪。”
仲山甫征东,和申伯南征,纪载是一致的:
“肃肃王命,仲山甫将之。邦国若否,仲山甫明之。⋯⋯仲山甫出祖(祭), 四牡业业,征夫捷捷,每怀靡及。⋯⋯王命仲山甫,城彼东方(齐)。”(烝民)
如果我们按诗序所说,韩奕与江汉都是宣王时代的诗,那么征韩城(参看日知录韩城考)与征江汉,和南征东伐一样,其目的都在于筑城:
“溥彼韩城,燕师所完。以先祖受命,因时百蛮。王锡韩侯,其追其貊
(夷人),奄受北国,因以其伯,实墉实壑,实载实借。”(韩奕) “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国来极。
於疆於理,至於南海。”(江汉)
小雅又记宣王伐猃狁和征荆蛮的事业,其“以匡王国”,“以定王国” 的语气已经没有周初的气派,但俘获氏族奴隶却是周人的传统精神:
“薄伐猃狁,至於太原(今平凉,见日知录)。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六月)
“蠢尔荆蛮,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
(采芑)
宣王的“中兴”政策,证以小雅记载的出兵远征的诗章,是企图利用扩大和外族战争的矛盾而和缓内部危机。这一政策,不但没有成功,而且反把内部危机扩大了。小雅鸿雁,据诗序说,也是美宣王之诗,即使此诗的时代稍后,我们也由此可以看出,人民不安于“野”的劳动,不愿为贵族作城, 并表现出阶级对抗的情况来了: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痛苦)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於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小雅黄鸟与我行其野二章,说到“复我邦家”,这“复我邦家”的话,
正是氏族集团奴隶或公社在不能被“畜”或不能得到食物的时候,就企图逃亡:“此邦之人,不我肯谷,言旋言归,复我邦族。⋯⋯不肯我明,复我诸兄。⋯⋯不肯与处,复我诸父。”(黄鸟)“尔不我畜,复我邦家。”(我行其野)国语、史记所载宣王的故事,可作旁证:
“宣王即位,不籍千亩,虢文公谏曰:不可。夫民之大事在农,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供给于是乎在,财用蕃殖于是乎始, 敦庞纯固于是乎成。⋯⋯今天子欲修先王之绪,而弃其大功,匮神乏祀,而困民之财,将何以求福用民?王不听。”(国语周语)
在这样阶级剥削的情势之下,庶民便要逃亡。所以宣王又有“有亡荒阅” 的大搜查,检查奴隶生产者的数目,所谓“料民”:
“宣王既丧南国之师(史记说,败绩于姜戎),乃料民于太原。仲山父谏曰:民不可料也。古者不料民而知其少多。⋯⋯王治农于籍,搜于农隙, 耨获亦于籍,獮于既蒸,狩于毕时,是皆习民数者也,又何料焉!⋯⋯临政示少,诸侯避之,治民恶事,无以赋令。且无故而料民,天之所恶也,害于政而妨於后嗣。王卒料之。”(同上)
幽王以后,周代社会更矛盾百出了,最后,平王被犬戎赶得东迁。小雅与国风记述这一时代的诗句,更表现出思想上的大变化。
上面我们已详说宣王中兴前后的历史,究竟这是一段什么样的历史呢? 在诗句中所表现的思想有什么变化呢?所谓“天降丧乱”的夷、厉时代,并不是用所谓“衰微”、“乱世”所能解释清楚的。这个危机是氏族贵族的没落,按历史的发展规律讲来,代之而兴的应该是土地私有的显族历史,应该是由氏族单位变革而为地域单位的历史。共伯和是否执行着变法任务,史无
详载,未可臆度。但厉王毕竟是由于监民谤而被“国人”(自由民)所流逐的。这是一个社会斗争,当无疑义。
问题的关键是:在这一社会变动中,国民资格的显族是否出现于历史, 古史材料甚不完全,然诗经中的这时代前后的作品给我们以许多启发。
西周社会的阶级是以血族的标准来区划的,这叫做“氏所以别贵贱”。然而由于私有制的发展,阶级起了变化,小雅十月之交警觉着这一上下变动的局面,诗章前面是拿自然的变化来比喻的:
“日月吉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 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接着便说出阶级变化的具体事实: “皇父孔圣,作都于向,择三有事(三卿),亶侯多藏(以富者为取)。
不憖(不勉强)遗一老(旧贵族),俾守我王。择有车马,以居徂向(有车马的人俱往)。”
多藏货币和有车马的富人居然做了官,正所谓“深谷为陵”了。旧贵族感到“四方有羡,我独居忧”,正所谓“高岸为谷”了。
土地生产资料与劳动力的所有形态,在周初是“国有”的,但大雅瞻卬却提出这样严重的问题:
“人有土田,女(汝)反有之。人有民人,女(汝)复夺之。此宜无罪, 汝反收之,彼宜有罪,女复说(脱)之。”
土地和劳动力都可以私有、可以掠夺了。这虽然是部分的现象,但问题是严重的。因此,富贵贫贱的关系也有了变动:
“维昔之富,不如时;维今之疚,不如兹。彼疏斯粺,胡不自替,职兄
(悦)斯引。”(召旻)
疏为粝,粺为精,二者是大有区别的,而今贫富之判别并不是如从前那样以血缘关系来做自明的标准了。在这样阶级关系变化之下,贵族君子也要与民争利了。所以说:
“如贾三倍,君子是识。”(瞻卬)
在周初,土地与劳动力都是国有的,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财富的绝对权力是和神的绝对权力相适应,现在居然由于财富权力的变动,第一次的阶级分野便被败坏了。一方面新兴的富人,显得“威仪不类”,另一方面旧氏族贵族感到了“人之云亡”。诗句是:
“天何以刺,何神不富?⋯⋯不吊不祥,威仪不类。人之云亡,邦国殄瘁。”(瞻卬)
同时,佌佌簌簌的社会贱人,居然有屋有谷,“富人”就更显得威风了。小雅正月说:
“佌佌(小)彼有屋,簌簌(陋)方有谷。⋯⋯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从这些诗句所讲的财富和富人看来,已经暗示着从氏族单位到地域单位
的转变倾向。在希腊社会,“货币的凯旋行军”,把氏族送到坟墓,因而产生了古典社会的国民之富(国民指古代的);中国古代社会既然走着维新路径,私有财富便是在氏族制度的破坏中逐渐发展起来的,这个不完全典型的私有财富,毕竟在厉王失国与宣王中兴之交发生出来。问题之没有解决,另当别论,但社会矛盾的增加是明显的。
在厉王以后的西周社会,是所谓王道衰微时代。变风、变雅暴露了奴隶制时代的矛盾。氏族贵族的剥削阶级的反动,显明地成了历史发展的桎梏: “嗟尔君子,无恒安处。靖共尔位,正直是与。神之听之,式谷以女(汝)。
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小雅小明)
这已经看出了氏族君子的没落。更严重的是,诗句从“王事”(生产与战争)方面道出了贵贱的鸿沟和阶级的对立,一方面统治阶级是怎样的享乐, 另一方面被统治阶级是怎样困于劳役: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 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
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小雅北山)
小雅大东曾说出了这个秘密,即西方(周人谓之西土)以姬姓为盟主的氏族贵族与东方(殷、奄诸族)亡国的诸氏族集团生产者,形成了对抗阶级。诗中所谓“私人”,当即前面所讲之“富人”,后来称为国人,相似于自由民,在悲剧的夹缝里可以“百僚是试”。诗章如下:
“小东大东(大小东国过去氏族),杼柚其空。纠纠葛履,可以履霜。佻佻公子(在西土的贵族),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
东人之子,职劳不来(慰惠);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贵族阶级就是野人所养的君子或国中人或都人士,他们是这样的豪贵:
“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 “彼都人士,台笠缁撮,彼君子女,绸直如发。⋯⋯ “彼都人士,充耳琇实,彼君子女,谓之尹、吉(尹氏、姞氏)。⋯⋯ “彼都人士,垂带而厉,彼君子女,卷发如虿。⋯⋯ “匪伊垂之,带则有馀,匪伊卷之,发则有旟。⋯⋯”(小雅都人士) “国风中的材料更露骨,明白非难氏族贵族的坐食。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
兮,不素餐兮!”(魏风、伐檀)
阶级斗争的表现形式是城市支配着农村、而农村复对抗着城市的历史。西周社会,从厉王以至平王东迁,就在这个逐渐展开的阶级斗争中,引导入灭亡之途,所谓“不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