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荀子唯物主义的自然天道观

儒家的天道观,到了荀子手里就变了质,即由有意志的天变为自然的天、物质的天。这中间显然受了道家自然天道观的影响。道家的“道”是指本体而言,那是不可思议并不可言说的,因而是观念的、神秘的。然而,道家的自然史的天道观中含有唯物主义的因素,和孔、墨的天道观比起来是进步的。荀子扬弃了道家的神秘的“道”,撷取了其中的自然观点,因此,他所谓的“天”,不是孔、墨的有意志的天,而是自然的天;不是道家的观念的天, 而是物质的天。他不但不把天当做人格神看待,翻转来还要把天征服,把天“物畜”起来。

如果把宋、尹学派的遗著和荀子的著作,作一番比较的研究,就不难看出荀子思想和宋、尹学派思想的密切关系。不但荀子对于宋子的批判的话特别多,而且荀子还采用了宋、尹学派的许多术语,例如“心术”、“心容”、“大清明”、“虚壹而静”之类(解蔽),有时还采用了他们整个的文句, 如“心者形之君也”,“心居中,虚以治五官”之类。由于宋、尹学派遗著的发见,儒家天道观的发展,就显得并不突兀,中国古代思想发展史,也因这个中间环节而显得合乎逻辑了。

现在来看荀子的天道观。荀子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循)道而不贰(貣= 忒),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寒暑不能使之疾,祅怪不能使之凶。”

(天论)

“行”就是道。“天行有常”云云,即是说,自然有规律,不因人的善恶而变更其运行。天也不能主宰人的吉凶,一切祸福都是人所自取。在他眼里,所谓“天”,不外是一些“水旱”、“寒暑”、“祅怪”之类(所谓祅怪,也不过是“星坠木鸣”等等,无神秘性可言,“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 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或是“列星”、“日月”、“四时”、“阴阳”、“风雨”之类,这些都是客观的自然界的事物。而所谓“人”,也不外是万物中之一物。人的精神又是其形体的产物,它同样是毫无神秘性的。所以他说: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臧(藏)焉,夫是之谓天情。”(同上)

无论篇所谓“天职”、“天功”、“天官”、“天君”、“天养”、“天政”等术语中的“天”字,都只有“自然”的涵义。荀子的唯物主义观点, 不但表现于他对自然实体和自然规律的理解,而且也表现于他对“形具而神生”的“人”的理解。正名篇说:“性(生)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他明白地用“自然”二字来形容人类的生性。非相篇说: “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人之所生而有”,“无待而然”,也就是说:人性是自然的。他把“好、恶、欲”称之为“天情”,这就证明了“天”这个形容字,就是“自然”的同义语。于是他强调“天人之分”(与“天人相应”“天人一体”相对立),宣布“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 又说:“惟圣人为不求知天。”(这句话与同篇中“夫是之谓知天”,并不

矛盾,说详后。)这样,他一方面斩断了在人格神的天道观方面的迷信的葛藤,另一方面也扬弃了在观念论的天道观方面的神秘因素。所谓批判地扶正宋、尹学派的道体观是就这后一点说的。史记说的“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君乱国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可见他的思想是怎样反迷信的,同时是怎样反抗当时政俗的。

在宋、尹学派的著作里,宇宙的本体——“道”,是玄之又玄、动无方所、超时空、超感觉、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虚无形体。(已见第十章第五节)这样的“道”,是不含有物质因素的。但荀子的唯物观点却从这里吸取了“自然”之义,试拿宋、尹学派的说法和荀子的说法比较一下,便可以看出下面几点:

第一,心术内业的作者,说宇宙的本体时,喜欢用“道”字,凡用“天” 字,大抵是指与“地”对待的天。但在荀子则相反。他似乎有意专用“天” 字去表现宇宙的自然(不是宇宙的本体),其用“道”字,除一二处还含有多少本体的意味(如天论篇“万物为道一偏”之类)以外,大抵是用以表现“道理”、“方术”之类的意思。有时还要特别声明:

“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儒效)

在下面的一段引文里,荀子把“天”的概念表现得特别明晰,认为“天” 是可认识的客观存在:

“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则天地官而万物役矣。其行曲治, 其养曲适,其生不伤,夫是之谓知天。

故大巧在所不为,大智在所不虑。所志(按:志作知字解)于天者,已

(以)其见象之可以期者矣;所志于地者,已其见宜之可以息者矣;所志于四时者,已其见数之可以事者矣;所志于阴阳者,已其见知(和)之可以治者矣。”(天论)

既然见象可以期,见宜可以息,见数可以事,见和可以治,所以天地、阴阳、四时的规律是可以认识的;因之天地等等也就是物质的实体。在这一点,他和宋、尹学派的“道”的概念,显出了本质的不同。

第二,荀子是把“天”(宇宙、自然)当作客观的存在去把握(关于“心容”的研究,也采取这样的态度,详后)。这是积习论必然的逻辑。所以他说:“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裁)之。⋯⋯故错(措)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天论)所谓“大天而思之”,就是指去想像卜度“见象”、“见宜”等事;所谓“物畜而裁之”,就是说要期之、息之、事之、治之, 以达到“天地官而万物役”(即官天地而役万物的结果)的地步,以达到“其行曲治,其养曲适,其生不伤”的目的。这就是“知天”,这样就能够不“失万物之情”。由后一场合(即“物畜而裁之”)来说,他说,“夫是之谓知天”;由前一场合(即“大天而思之”)来说,他说,“惟圣人为不求知天”。所以,“知天”与“不求知天”,前后并不矛盾。因此,他不赞成“从天而颂之”。这句话,大概是针对着内业篇“是故此气,杲乎如登于天,杳乎如入于渊,淖乎如在于海,卒乎如在于己。⋯⋯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不可呼以声,而可迎以意”那一类对于“道”的礼赞而说的。这样,就把宋、尹学派天道观的神秘性扬弃了。

第三,心术内业诸篇,都以“道”名宇宙的本体,故认为万物及人乃至

人之心,都是“道”的显现: “凡物之精,此(化)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

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内业)

宋、尹学派认为“道”是万物的根源。心术下说得更明白,“道,⋯⋯ 至不(读为丕)至无,非人所而(能也)乱。”因此,万物既为本体的显现, 就容易陷入唯心主义。荀子的“天”的概念,虽然接受了宋、尹的“道”的概念,但他强调了天地万物的客观性。

第四,庄子天下篇引宋、尹的话说:“君子不为苟察,不以身假物”。“不为苟察”,留在后面来说。“不以身假物”的见解,在心术内业诸篇则这样地表现:

“执一不失,能君万物,君子使物,不为物使。”(内业)“执一而不失,能君万物,日月之与同光,天地之与同理。圣人裁物,不为物使。”(心术下)

两文对照着看,并按诸“静因之道”的观点看来,“裁物”等于“使物”, “使物”当是消极的“因”、“应”,也即所谓“从物”。其主旨无非要使因应之馀,“不以物乱官,不以官乱心”,所以又说:“是故圣人与时变而不化,从物而不移。”(在心术下中,“从”作“应”,尤为明显。)所谓“能正能静,然后能定。”(均见内业)这是虚静的本体观必然要导引出来的自我存养论。荀子则不然:他虽也接受了君子役物不役于物的思想,可是他的所谓“役物”是积极的。劝学篇说:

“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善假于物”,即善于役物。修身篇又说:“内省而外物轻矣。传曰:‘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此之谓矣。”

这里所谓“役于物”,是指重富贵而轻道义说的,和“能正能静,然后能定”的宗旨都不同,所以他能够发展成为“物畜而用之”那种戡天思想: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裁)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

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天论)

这是荀子在认识论上所采取的积极态度。他把“人为”抬到极高的地位

——“骋能”、“理物”以至于“制天命”。所以他说:“天有其时,地有其财(材),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天论。所谓“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更包含知识论的唯物主义的见解。)这种积极的思想,就不是主张“静因之道”的宋、尹学派的思想体系所能有的。

荀子就这样地批判了初期道家——宋、尹学派的学说,吸收其形式而注入唯物主义的自然天道观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