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孟子的天道论、性善论及其形而上学的体系
孟子的天道论所谓“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无疑地是和子思的天论一致的;所谓“君子行法以俟命”是和子思的“君子居易以俟命”相为照应的。不过,他们中间也有相对的差异:子思重视超现实的内心统一,内心和天命相违时,主张“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孟子则重视现实,把天命仅与理想的天子相接,等而下之则可变置,把“民”的地位高抬了一步,他虽然推论到横逆的“妄人”时,说与禽兽奚择,但当不仁者有国或不行仁政的暴君自暴自弃时,他肯定了“民”可以出乎尔反乎尔,更说:“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离娄下) 这样看来,他的天命论缩小了君子的范畴。就理想的经济制度而言,孟子客观上承认了小生产的“恒产”制,因此,他把小人的范畴相对地扩大了,此其一。其次,子思的天人合一思想,着重在以天合人,孟子则着重在以人合天;故子思谓“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见乎”(中庸);孟子则谓“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告子上),“有为者亦若是”(滕文公上), “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离娄下)。在这里,孟子的逻辑, 具有勇于推论的优点。正因为有这一优点,所以他的体系和推论之间便产生了裂痕,相对地具备了些悲剧的成分。为什么是这样呢?著者以为,孟子的正义心,一方面寄托在贵族君子,另一面他却常同情着人民的饥寒(其例甚多),因而他的言论表现出了“天爵”与“民贵”二者之间的矛盾。这比之子思的纯粹内部的心灵统一,就有些分歧。知道了这一点,就可以明白他的天论与性论何以远离了他的推论。
第一,在孟子的天论中减少了天的主宰性的成分。例如万章问:舜有天下,“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孟子回答说:“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在行与事的推论中,他是以“天下之民从之”、“百姓安之” 的道理来解释的,“天”已经是一个客观的道理。他把这个客观的理由,和子思一样,用“诚”字来说明,但从“思诚”方面讲,则扩大了人性中的义理性,减低了天的宗教性: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尽心上)
然而孟子的唯心主义并没有离开子思,反而把子思的思想更系统化了。孟子以为“天之所与我者”,由我充化,我便和神成了浑然的一体:
“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尽心上) “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
之谓神。”(尽心下)
第二,性与天合,性就可以“备万物”,因为孟子的性善论把“诚”更理论化了。在前节里,我们已经知道,孟子把感性认识与理性认识分裂开来: 前者为养小体,后者为养大体。他的性善论即由大体的“心之官则思”出发。
所谓“思则得之”,其根据就在于“心之所同然”的“理”、“义”。这是一种先验的唯心主义观点。为什么“君子以理存心,以义存心”,就能存此善性呢?
他以为,仁、义、理、智四端,有能存之者,有不能存之者;存之者为人,不存之者即为禽兽。人能扩充此四端,即可以尽其性。
因此,他主张人性中有良知良能:“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
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尽心上)亲亲敬长即此良知良能在仁义上的表现。做“大人”的要“不失其赤子之心”,又因为后天将此心暴弃的人很多,所以他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孟子连为学也认为要“日损”了。
孟子的性善论是孔子的“能思”与道德情操的放大。这种放大了的唯心主义,与孔子的人性论距离就远了。
孟子的性善论是和他的天道论互有联系的。由于人性直接与天合一,那就不但使客观的世界失去存在的基础,而且存在的“万物”也“皆备于我” 了。后来荀子主张“明天人之分”,指斥“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 正是对于孟子思想的反驳。
孟子的“君子存之,庶民去之”的性善论,是墨子尚贤论与兼爱论的反对思想。孟子批评墨子“无君”,其论旨虽然简单,但对于墨子的阶级论显然持着严厉的对抗态度。他说:“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滕文公下)其根据依然是从性善论出发的,因为孟子的仁义思想是“未有仁而遗其亲(族) 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梁惠王上)。墨子的阶级论,不以亲族为标准,不以天命定富贵,所以孟子以为“人将相食”。按孟子性善之说,多见于告子篇,该篇除用辩论体裁说明性善外,其所讲的富贵贫贱的阶级的绝对法则是和性善论联系在一起的。我们若仔细研究这一点,便可发现,性善论乃是针对墨子“官无常贵,民无终贱”之说而立论的。在这里,还可以看出孟子性善论与其进贤论的呼应贯串的体系性。
此外,孟子的性善论,如前所述,显然是形而上学的唯心主义。这一形而上学的方法,即由“反身而诚”导出天人合一的体系,一方面与曾子“三省吾身”及子思的“诚者物之终始”有直接的渊源,另一方面,无疑是受了宋钘、尹文思想的影响。关于孟子与曾子、子思间的师承,我们前文已屡次指明;至于孟子与宋、尹间的关系,这里且简要地叙述一下。
第一,孟子的性善论,以“耳目之官不思”为恶的根源,以“心之官则思”为存义养心的先天根据,并导出了“养心莫善于寡欲”的存养之法。这一思想,显然是受了宋、尹的影响,例如:
心术上:“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耳目者,视听之官也。心而无与于视听之事,则官得守其分矣。夫心有欲者,物过而目不见,声至而耳不闻也。⋯⋯心术者,无为而制窍者也。”“心”和“耳目” 有“君”和“官”之分别,这就是孟子“大小贵贱”之所本。宋、尹治心之术,反对“嗜欲充益”,主张“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絜,神乃留处”
(心术上),因而就得出这样的结论:“不以物乱官,不以官乱心”(内业)。所谓以物乱官,以官乱心,这与孟子“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是同样的意思。而治心的结果,就是“心全于中,形全于外, 不逢天葘,不遇人害,谓之圣人”(内业)。这就是“从其大体为大人”, “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的另一种说明。
第二,孟子的“养心”,有时又名为“善养吾浩然之气”。关于何谓“浩然之气”,他曾说:“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公孙丑上)这一思想,也出于宋、尹。这一段文字是与内业篇下引二段文字是相似的:
“是故此气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不可呼以声,而可迎以音(意)。敬守勿失,是谓成德。”
“精存自生,其外安乐,内藏以为泉原,浩然和平,以为气渊。渊之不涸,四体乃固;泉之不竭,九窍遂达(原作“通”,依韵改),乃能穷天地, 被四海。”
宋、尹所谓“安以德”,不就是孟子所谓“以直养而无害”,而“集义所生者”吗?孟子所谓“人之有是四端(仁、义、礼、智)也,犹其有四体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公孙丑上)云云,不正是宋、尹所谓“渊之不涸,四体乃固;泉之不竭,九窍遂达,乃能穷天地,被四海”的文法,而仅止于改换了字句吗?特别孟子所谓“浩然之气”这一名词,不是脱胎于“浩然和平以为气渊”的吗?到了养气之极,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又说:“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均见尽心上)而内业篇则说:“意气得而天下服,心意定而天下听,抟(专)气如(而)神,万物备存。”其他平行的思想,尚应该详加研究,这里从略了。(郭沫若由上引“配义与道”一句,以为孟子既言义又言道,道字便无着落,证明孟子蹈袭宋钘, 甚确,见青铜时代宋钘尹文遗著考。)
总而言之,孟子师承曾子、子思,又受了宋、尹的影响,把孔子“性相近”的见解,曲解为性善说,因而给与仁、义、礼、智等道德规范以先天的根据,完成了先验主义的形而上学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