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其所无事”:自动化管理技法
在儒家的经典中,传说的古代圣王常常被描绘成“无为而治”的典范。孔子感叹地说:“伟大啊,尧这样的君主!他是多么崇高啊!只有天最高最大,而只有尧能够效法天。他的恩德是多么广博呀,老百姓都不知道怎样来赞美他。多么伟大啊,他所取得的功绩!多么光辉啊,他所制定的礼仪制度!”关于尧“无为而治”的情况,《十八史略》记载道:尧统治天下 5O 年。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我治理天下这么久,不知有何成效,老百姓是拥戴自己呢,还是不拥戴自己呢?问左右,回答是“不知道”。问外朝官,回答也是“不知道”。问民间有识之士也说不知道。于是尧就微服私访来到广阔的大街上。在这里,尧听到一首童谣:“万民安又康,尧舜真圣德;不识又不知,遵循帝规则。”尧又看到一位老人,嘴里含着饭,挺着大肚子,一边敲着乐器一边唱着歌儿:“太阳出来就劳作,日头下山就休息。要喝水,就凿井;要吃饭,就耕田。自己过日子,不靠任何人;皇帝有威力,与我何相干!”依照上面的记载,一般老百姓对于帝尧的统治“不识不知”,说不出来,
甚至还认为统治者与自己的生活“不相干”。这在儒家看来,正说明尧的领导方式达到了出神人化的地步,也就是在管理上达到“无为而治”的极致。尧为古代传说中的“圣王”,关于他的治国之道,后人多有理想化的描
述。《文韬·盈虚》篇中记述道:
帝尧当君主时,不用金银珠玉作装饰品,不穿锦绣华丽的衣服、不观赏珍贵奇异的物品,不把玩好器物当作宝贝珍藏,不听淫逸的音乐,不用白粉粉饰宫廷的墙壁,不作雕梁画栋的装饰,庭院的野草不加修剪。以鹿皮为裘衣抵御寒冷,用粗布衣遮蔽身体。吃粗粮做的饭,喝野菜煮的汤。不因派劳役修宫室而耽误农民耕织的时间。抵制自己的欲望,约束自己的行为,顺其自然地治理国家。对忠心耿耿,正直奉法的官员,就升高其爵位;廉洁爱民的,就给他优厚的俸禄。对百姓中有孝敬父母、慈爱幼小的,就尊敬爱护他; 尽力从事农耕、发展蚕桑的,就慰劳勉励他。为了辨别善恶,对于秉性善良, 品德高尚的人,就在他们门前挂以标志,以示崇敬⋯⋯
帝尧作为君主,要求自己心志公平,节操端正,并以法令制度禁止邪恶诈伪。对于所厌恶的人,如果有功也要同样给予奖赏:对于所喜爱的人,如果有罪也要同样进行惩罚。对于鳏、寡、孤、独、无依无靠的人,要进行慰问和赡养;对遭受天灾人祸的家庭,要给予救济。帝尧本人的生活却十分朴素,向人民征用的赋税劳役也很轻。因此,全国人民富足安乐而无饥寒之苦, 百姓尊崇君主好像日月一样,亲近君主好像父母一样帝尧是否真的如此贤德,治国是否真的如此得道,后人实在难以考证。不过,儒家学者们都是相信如此的。正是从帝尧和其他古代“圣王”的治国之道中,儒家得出结论: 管理国家必须顺应客观规律,顺其自然,因势利导。这用孟子的话来说,就是要“行其所无事”。
孟子在谈到大禹治水时指出:“禹的使水运行,就是行其所无事,顺其自然,因势利导。假如聪明人也能行其所无事,不违反事物的自然规律,那他的聪明也就不小了。”在儒家看来,治国就像治水一样,要顺其自然,行其所无事。其具体内容就是要求管理者“巧于使民”、“惠而不费”、“为而不为”,从而达到“无为而治”的管理极端。
关于“巧于使民”。《荀子·哀公》篇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
鲁定公手下有一个人很会驾驭马车,名叫东野毕。定公为此而感到自豪。向颜渊说道:“这个东野毕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好驭手了吧?”颜渊听了却不冷不热地回答道:“是不错、可是他的马也快要逃跑了。”定公很不高兴, 对左右说:“原来君子也会说人家坏话啊!”
三天以后,养马的官员前来报告,说东野毕的马果真逃跑了。定公一听, 立刻把颜渊召来,问道:“前几天你对我说‘东野毕尽管会驾车,但他的马快要逃跑了’,现在果真给你不幸而言中,不知你当时是怎么知道的呢?”
颜渊不慌不忙地回答:“噢,这是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从前的好‘圣王’帝舜善于使用民众,好驭手造父善于驾驭马匹。使用民众不穷尽其力, 则民众不会离去;驾驭马匹不穷尽其力,则马匹不会逃跑。而现在像东野毕这样驭马,抓得太紧,不留丝毫余地,紧赶慢赶,远跑近跑,马力已经充分发挥出来了,却还要马儿跑个不停。我就是据此而断定,东野毕的马一定会逃跑的。”
这里颜渊所说的道理,同《韩诗外传》记载、孔子所谈的“御民之道”, 其基本精神是一致的。两人都把治民比喻作驭马。孔子指出:驭马的方法得当,驭手就和马匹取得和谐,配合默契,各得其乐;治民的方法得当,君主和人民也能取得和谐,人民安居乐业,纷纷前来归附。颜渊则认为:善于驭马,不穷尽马力,则马匹不会逃跑;善于治民,不穷尽民力,则人民不会离散。——这从领导方式上讲,就是要求领导者对于下属的管理要留有余地, 顺其自然,行其所无事,也就是“无为而治”。
关于“惠而不费”。据《论语·尧曰》篇记载,孔子认为治理政事有五种美德,其中第一种就是“惠而不费”,——给人民以好处,而自己却无所耗费。孔子进一步解释道:顺应着人民能得利益之处因而使他们得利,这不就是给人民以好处而自己却无所耗费吗?
据《贞观政要·卷一》记载,有一次唐太宗李世民曾经对待臣们说过: “隋朝的时候,横征暴敛,老百姓即使有财物,也得不到保障。而自从我取得天下以后,着眼于使百姓休养生息,而无所征敛。人人都可以谋生,财富都得到保障——这就是我对于老百姓的最大赏赐。如果我一边横征暴敛,一边又给下属以赏赐,那还不如不给呢!”这段话,可以看作是对儒家“惠而不费”原则的诠释。
唐太宗的大臣魏征进一步把这种“惠而不费”的做法同“无为而治”的原则挂上钩。他接着太宗上面的话说:像尧舜那样的英明圣主统治天下,老百姓都还说什么“自己种田自己吃饭,自己凿井自己饮水,皇帝同我有什么相干呢?”现在陛下您这样关心和养育百姓,真正像尧舜那样,百姓都得到统治者的好处却不知不觉罢了。——在魏征看来,“惠而不费”,就是要求统治者切实为人民办事,为人民着想,使人们安居乐业而不直接感受到统治者的存在。
魏征接着引用的一个故事也说明了“惠而不费”,“行其所无事”,乃至“无为而治”的道理。这故事讲道:
春秋时期,有一次晋文公外出打猎,在一个水泽之地迷了路,遇到一位渔夫。文公对渔夫说:“我是你的君主,快给我带路,我会重赏你的。”渔夫说:“臣愿意给你带路而接受赏赐。”于是,渔夫左指右引,终于把公文一行带出了水泽。这时,文公说:“好,现在你需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吧!”
可是,渔夫却一个字也不提赏赐的事,反而对文公说:“鸿鹄生活在大
海里,如果飞到小河沟,就会有被人射中的危险;鼋龟生活在深渊中,如果跑到浅水塘,就会有被人钓走的危险。您作为君主,不在宫中治理国家大事, 却为了打猎跑到这荒野水泽中来,未免走得太远了吧?”
渔夫接着说:“君主之所以为君主,其职责是要尊天地,敬社稷,保四海,爱百姓,薄赋敛,轻租税——如果您这样做了,那臣下我也就等于得到赏赐了。如果您不这样做,造成国破家亡,人民流离失所;那么,即使臣下我现在拿了您的重赏,却不能保存,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里,渔夫不但不接受晋文公的私人赏赐,反而对他讲了一番如何治国保民的大道理。这就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老百姓对于统治者之所谓“惠”的看法,以及对于“无为而治”管理方式的热切期望。
关于“为而不为”。孟子指出:“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管理者要有所不为,然后才能真正有所作为。荀子也提出:“故仁者之行道也” 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这里的“无为”就是不要有意地去做; “无强”就是不要勉强地去做。管理者既然要“行道”,那当然要有所作为; 但是,这种“有为”,又不是有意地去行为,而是按照管理的客观规律去做。从这个角度看,又可以说是“无为”。如此看来,顺其自然,按照客观规律办事,这是“为而不为”的一层含义。
上下分工,不要越俎代庖,则是“为而不为”的另一层含义。荀子说: “昔者舜之治天下,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在荀子看来,像舜这样高明的领导者,其领导活动并不是事无巨细,每一件事都给予明确的指示,可是一切事情都办得很成功。这当然就要实行分工,上下各负其责。
我们知道,管理就其基本含义来说,就是通过组织和协调众人之长而去实现一定目标的活动。因此,它既是“有为”的又是“无为”的。作为一个领导者,必须以组织的整体利益、长远利益为目标,制定出切实可行的行动方案,从而为整个组织的发展奠定良好的基础,这就是“有为”。但是上述所说的领导工作都是战略性的工作,领导者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对下属的具体工作进行包办;如果硬要勉为其难,只能是劳而无功,上下不讨好。所以, 管理工作又是“无为”的。
《荀子·尧问》篇所记载的尧与舜之间的对话,正说明了领导者之“为” 与“不为”之间的辩证关系,据记载道:
尧向舜请教说“我想使天下都归顺,该如何作为呢?”舜回答说:“不需要专门去作为。如果您掌管政事专心致志而没有过错,即使是微小的事情也不松懈,忠诚守信始终如一,那么天下自然就会归顺。掌管政事专心致志, 就要像天地那样前后一致,做微小的事情也毫不松懈,就要像日月那样运行不息。忠诚充满于内心,表现于外表,显露于四海。那么,天下就像放在居室里的东西一样,随时可取。既然如此,使天下归顺,又哪里用得上专门去努力呢?”
在舜看来,天下根本不是统治者刻意去求来的。如果统治者诚诚恳恳地做好自己的本份工作;那么,大可不必绞尽脑汁或殚精竭力,就可以获取天下。在这里,统治者做好自己的本份工作是“有为”,获取天下则属于“无为”即“不为之为”了。
从现代观点来看,这种“行其所无事”的领导行为,可以说是“不管之管”,也就是所谓“自动化管理”。台湾交通大学曾仕强教授在谈到“中国式管理”的特点时说道:“中国人不喜欢人家管他,大多存有‘自己会管好
自己’的观念,大家都向往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动化境界。中道管理,就是要‘由有为而无为’,经由训练、辅导、考验,从不信任到信任,先管制而后放手让部属去做。管理者不是不管,而是‘成员由自助而自立,能按照预定的目标,完成其任务或自动纠正其方向,将上级的监督和指挥减少到最低限度’。无为而治是儒、道、法家共同的理想,但它并非单纯的无为,却是要做到无为,亦即走向自动化管理。”
其实,“不管之管”的自动化管理方式,不仅适用于中国人,而且也适用于西方人。美国管理学家米勒,在其所著的《美国企业精神》一书中,曾经记载了一位企业总经理的体会:“管理人员必须完全摆脱幻想。完全控制
——事事都要插手,既不可能又不需要。有趣的是,我们的管理人员发现, 不试图完全控制,反而能得到更多的权力——完成事情的权力!”这里所描绘的,其实就是一种“无为而治”的最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