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用人?

荀子在《王制》篇提到:任用贤能之人,不需要等待固定的次序,去除不贤不能之人,在需要等待片刻的时间。如果王公士大夫的子孙,言行不能合于礼义,就贬为庶人。如果庶人的子孙,能够好学行礼,就拔擢为卿相士大夫。此外,孔也说过:“犁牛之子,□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由此可知,根据儒家的看法,用人之际,应该以贤能为拔举之唯一考虑,不其出身或等第,只要是贤能之士就应该重用。

以贤能为用人的唯一标准,方能得到贤能之士,而没有的人也就不敢鱼目混珠或滥竽充数。《论语·颜渊》记载子夏的话说:“舜有天下,选于众, 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反之, 如果以其他的因素做为用人的标准,则非但得不到贤能之士,更可能用上一批坏事之人。

既然想要得到的是贤能之士,就不应当考虑与自己的亲疏关系。“故明主有私人以金石珠玉,无私人以官职事业。”金石珠玉可以用来做人情,官职事业则是依客观的条件来分派。因此,荀子在《哀公》篇又指出,明君用人凭理智来思索相关的客观条件,昏君用人则凭主观情感上的好恶。

这点说来容易,做起来则不然。每个人都知道应该任用贤能之士,但是, 往往只是在嘴上说说。真正用人时,却根据其他的因素做出决定。因此,荀子在《致士》篇说:“人主之患,不在乎不言用贤,而在乎不诚必用贤。夫言用贤者,口也;却贤者,行也;口行相反,而欲贤者之至,不肖者之退也, 不亦难乎?”

如何判定一个人是值得委以重任的贤者呢?贤者的客观标准何在?

简单说来,任贤之道即在于“论德使能而官施之”。以“德”与“能” 为用人的根本标准,这才是“圣王之道也,儒之所谨守也”。在理想的情况下,最好能够品德与才能兼备。贤相的条件得同时具有知与仁:“知而不仁, 不可;仁而不知,不可;既知且仁,是人主之宝也,王霸之佐也。”

若是品德与才能无法兼备时,我们应该如何取舍呢?这也等于问:德与能,孰轻孰重?

基于儒家德治主义的一贯立场,贤臣的第一要件,就是要有良好的道德, 其次才考虑是否有卓越的才能。《论语·为政》:“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行。”

《荀子·哀公》中记载鲁哀公向孔子请教如何“取人”,孔子的回答是, 不取急功好利之人,不取伶牙利齿之人,不取口若悬河之人。就像弓矢必须调整之后方能求其强劲,马匹必须驯服之后方能求其良好,同样的,臣子必须品德忠诚之后方能要求其知能。臣子若无品德却多知能,就像是豺狼一样, 千万不可接近。

简言之,任贤之际,最好的状况是德能兼备,万一无法兼顾时则以德为重。不过,这只是用人的一般原则。由于各种不同的职务需要不同的人才, 因此,在实际的情况中,我们必须根据职务的性质,来找适当的人才:这就是“分工”的问题。此外,各人的德能之间会有高低的不同,德能低者则授以较低的职位,德能高者则授以较高的职位;这是“分层”的问题。换言之, 用人之道不仅在于求得兼具德能者,更要在求得之后,“论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

荀子在《君道》篇指出,用人之道要注意“因材授官”的原则。谨慎踏实,注意细节而无遗漏的人,是“官人使吏之材”,可以做低层的官吏。人品端正,安分守己遵循法度的人,是“士大夫官师之材”,可以做中层的官吏。知道各种政策的所以然之理,掌握各种制度的精神而不拘泥于条文者, 是“卿相辅佐之材”,可以做高层的官吏。

  • “九用”官人法

《文王官人》还提出了“九用”官人法。

所谓“九用”,就是对于九种不同气质和特长的管理人才,分别任用他们担任九个方面的工作。①公正、仁义而有智谋的人,可以任用他们担任国家各级官员;②仁慈、厚道而懂得事理的人,可以任用他们担任基层领导人;

③正直、忠诚而有信用的人,可以任用他们担任纪律监察官员;④谨慎、明察而廉洁、公正的人,可以任用他们担任法官;⑤公平、正直的人,可以任用他们担任财务管理官员;⑥谨慎、明察而廉洁、公正的人,可以任用他们担任主管分配和赏赐的官员;⑦善于谋利和经营事务的人,可以任用他们担任农业和手工业生产的领导人;⑧善于交际并能广泛搞好关系的人,可以任用他们担任外交官员;⑨勇猛、刚毅、善于估计形势和果断决策的人,可以任用他们担任军事领导人。总之,“因方而用之,此之谓官能”。身为一国之君,最主要的工作即在识别人才,分别授以相当的官位,而不致大才小用或小才大用。

以上提到人才都是可用之才,不过,君主除了要注意可用之才,还要知道何者是不可用之才。所以,方能知所取舍,而不致受到蒙蔽。《荀子·臣道》中依才德将人臣分为四等:态臣、篡臣、功臣、圣臣。态臣是以媚态取悦君主的人,如苏秦之流。篡臣只顾个人利益而篡夺君主的威望,如孟尝之流。对内能够统合百姓,对外能够抗拒危难,百姓亲和他,士人信任他,忠于君主,爱护百姓,并且毫不懈怠,这就是功臣,如管仲之流。尊君爱民, 人民心悦诚服地接受他的政令教化,能够迅速地回应突然的变化,对于各种施政原则的应用甚为恰当,可立为典范,这就是圣臣,如伊尹之流。“用圣臣者王,用功臣者强,用篡臣者危,用态臣者亡。”

《荀子·大略》:“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国宝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国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国用也。口言善,身行恶,国妖也。治国者敬其宝,爱其器,任其用,除其妖。”最佳的人才是能说能做的“国宝”, 其次是能做不能说的“国器”,再其次是只能说而不能做的“国用”,最差的是言行不一的“国妖”。

此外,善妒之人不可用。理由是:“士有妒友,则贤交不亲;君有妒臣, 则贤人不至。”如果君主任用一个忌才的臣子,不论这个臣子的能力有多么高强,都是不划算的。因为,他会使得其他的人才无法被君主所用;如此, 君主得到一个人才,却损失了千百个人才。荀子指出,“下臣事君以货,中臣事君以身,上臣事君以人。”能够为君主延揽人才的臣子才是最好的。荀子有特别欣赏能够应变的人。事事请示上级的人固然谨慎,但不如能够当下自做决定的人。能够循规蹈矩,固然不错,但不如能知统类的人。知统类, 即是知事情之所以然,如此,方能懂得变通,而“其知虑足以应待万变”。

不过,应变并非权谋。《荀子·王霸》:“故与积礼义之君子为之则王, 与端诚信全之士为之则霸,与权谋倾之人为之则亡。”应变只是对事而言, 做人的德性却没有应变的需要。一个有道德的人,若能懂得应变,当然最好;

若是有道德而不能应变,亦是个安分守己的人;荀子最为反对的是只知权谋却毫无品德的人,君主也绝不可任用这种人。重德性而轻权谋,这点是儒家与法家最为不同的地方。

在上述的说法中,对于人才的任用,儒家提出了各种客观标准,也提出一些事前考察的方法。这些标准固然有高有低,但是,能够全部合乎这些标准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尤其是能够通过孟子那种考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在实际的状况中,这些理想是很难做到的。比较实际的作法是,只要一个人并非绝不可用,而又合乎某一个任用标准时,即属可用之才。在个人才能方面,孔子主张用人如用器,有一分长用一分长,有一分才用一分才。《论语·微子》中记载,周公告诉他的儿子鲁公说:“无求备于一人”。由此可见,儒家在用人的看法上,有其理想主义的一面,也有其现实主义的一面。

君主在遵循上述原则任用贤才之后,就得把治事之权真正的交出来信之任之,大胆用人:尊贤举贤,目的是要贤才发挥才干,起到“治国平天下” 的作用,成就“博施济众”的伟业,而不是叶公好龙似地假尊贤,也不是储藏珍宝似地将贤才束之高阁,置之不用。否则,有贤不用,与无贤相同。《说苑·尊贤》:子路问于孔子曰:“治国如何?”孔子曰:“在尊贤而贱不肖。” 子路曰:“范中行尊贤而贱不肖,其亡何也?”孔子曰:“范中行氏尊贤不能用也。”孔子认为,人君发现了贤才,就应当信之任之,大胆用之。要做到信之任之,大胆用之,首先必须在心理上放心,大胆放权,让贤才有充分的自由和权力来施展才华。其次,要很好地做到信之任之,大胆用之,还必须力排谮言,有始有终。相传尧欲传天下给舜,鲧出来反对,曰:“不祥哉! 孰(怎么)以天下而传之匹夫乎!”尧不听,举兵诛杀鲧于羽山之郊;共工又以相同的理由阻拦,尧仍不为所动,又举兵诛共工于幽州之都,于是天下再也没人反对传贤的事。孔子评价说:“尧之知舜之贤,非其难,夫至乎诛谏者,必传舜,乃其难也!”(《韩非子·外储说右上))知贤举贤困难, 但得贤之后,不信众人之诋毁,对贤者坚信不疑,更是难乎其难。三人成虎, 众口铄金,虽曾子之母,汉文之君,犹自难免,何况他人乎!难怪历史上好人不寿,贤者落拓,屡见不鲜了!

唐太宗是中国历史上最能够知人善任,举贤用贤的一代明君,他曾说: “有贤不用与无贤等,用而不信与不用等。”不少君主在授官之后,仍然喜欢不时提出意见,甚至插手其间。孟子在《梁惠王》篇指出,勿教玉人琢玉, 即表示,要尊重专家。此外,《荀子·君道》:“今人主有大患:使贤者为之,则与不肖者规之;使知者虑之,则与愚者论之;使修士行之,则与污邪之人疑之,虽欲成功,得乎哉。”让贤能之士受到各种干扰、牵制,这样并不能达到任贤的目的。按理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确定一个人是贤能之士,就应该让他充分地发挥,而不是处处掣肘。

但是,信任亦非完全的放任。在任贤之后,仍需要适当的考核,方为周全的用人之道。《荀子·君道》:“行仪动静,度之以礼;知虑取舍,稽之以成;日月积久,校之以功。”考核一个人的方法是,看他的言行举止是否合乎礼法,看他的判断取舍是否有实际的成果,经过一段时间,看他是否有功绩。事后的考核工作,不仅可以矫正事前考察工作的可能误差,也可以防范贤能之士在受到重用之后变质的可能。

·用人注意事项

儒家能善用人才方面是有巨大贡献的,大致可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口是心非。《荀子·致士》:“人主之患,不在乎不言用贤,而在乎不诚必用贤。”用贤这句话人人会说,就好像亲贤人远小人也是人皆能云。问题是,谁是小人、谁是贤人?如果用人者分辨贤人的方式是看他能否顺从己意、曲意承欢,则属口是心非者,因为这时并不是真正地以才德本身做为用人的标准。

二、重私人好恶关系而不重客观之德能。《荀子·君道》:“人主欲得善射,射远中微者,县贵爵赏以招致之。内不可以阿子弟,外不可以隐远人, 能中是者取之;是岂不必得之之道也哉。”这段的意思是说,有人想要找一个神射手,当然是以箭术的优劣为标准,怎么能以个人关系的远近亲疏来取舍呢?想要用人者,亦是如此。对于自己所亲爱的人,可以给珠宝,却不可给官位。拿珠宝给一个不适任的人,是爱他;拿官位给一个不适任的人,却是害他。

三、身边留有小人。《荀子·大略》:“士有妒友,则贤交不亲;君有妒臣,则贤人不至。”如果自己先用的是小人,后进者也很难不是小人。仲弓曾问孔子:“焉知贤才而举之?”孔子回答说:“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论语·子路》)意思是说,如果你能先任用你所知道的贤才, 别人看到你用人是以贤德为重,自然会向你推荐类似的人了。此外,樊迟曾问孔子如何知人。孔子回答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子夏进一步发挥此意说:舜任皋陶,汤任伊尹,贤人得用,小人自然离开了。(《论语·颜渊》)

四、得之而不用,或用之而加以掣肘。《荀子·君道》:“不急得,不知;得而不用,不仁。无其人而幸有其功,愚莫大焉。今人主有大患:使贤者为之,则与不肖者规之;使知者虑之。则与愚者论之;使修士行之,则与污邪之人疑之,虽欲成功,得乎哉。”求得贤才,就应当放心地委以重任。备而不用,或用而不信,都无法真正发挥贤才的功能,也失去原初求才的本意。此外,《孟子·梁惠王》提到居上位者常有“教玉人雕琢玉”的毛病。换言之,要尊重专家,不要外行领导内行。

五、本身不能容人、不能以礼待之。《荀子·致士》:“川渊深而鱼龟归之,山林茂而禽兽归之,刑政平而百姓归之,礼义备而君子归之。”俗话常说“小庙容不下大菩萨”,其实不是庙小,而是心小。如果主持人容得下大菩萨,则庙会也随之而大起来。

六、不知因材适用。“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不能辨识人才适用之处, 亦是用人失败的一大原因。《荀子·君道》提到“材人”之道,也就是因材任官的原理。其中指出,有官人使吏之材、有士大夫官师之材、有卿相辅佐之材也,而人主之道即在于因才论官而无失其次。曾国藩曾说过:“人材有转移之道,有培养之方,有考察之法,三者不可缺一。”其中的转移之道, 即在强调因材适用,若能用得恰当,则鸡鸣狗盗之徒皆可发挥奇效。孔子也说:“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他人也,求备焉。”(《论语·子路》)“器之”就表示,君子用人因材用之;“求备”则表示,小人用人就希望他无所不能而要求无度。

七、不知培育人才。在用人方面,除了要能知人善任之外,还得主动地培育人才。这是一般人最容易忽略的,而总希望眼前就有现成的人才可用。

《荀子·宥坐》:“为教而责成功,虐也。”一般说来,儒家之重视教育即

在于培育人才。而清末担当平定太平天国的曾国藩,在此感触更深。他说: “人材以陶冶而成,不可眼孔太高,动谓无人可用。”又说:“天下无现成之人才,亦无生知之卓识,大抵由磨练而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