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之兆,果然从缅甸传来噩耗。
前面说到胡文虎、胡文豹兄弟情同手足,堪称兄弟友爱的典范,这虎豹兄弟自父亲去世后,接过父亲在仰光的永安堂药材店,同心同德,共同经营, 使永安堂事业日益发达兴旺;两兄弟又娶了两姐妹、亲上加亲,两家人如一家人,让世人羡慕称道。这些都没错,但据知情人传,这兄弟俩到中年之后, 由于胡文豹一时糊涂,听信别人摆布,铸成大错,使兄弟情谊陡然破裂,险致反目为仇。
事情是这样的。
1937 年,胡文虎得了一种病,遍请新加坡的中西名医诊治,都不见转好, 心里很发愁。听人介绍说印尼有个医生对这种病有办法,一开刀就好,胡文虎便想去印尼试试看。谁知他这一去,就出了个大问题。
问题出自一个第三者名叫李社松的人身上。
李社松也是个华侨,与虎豹兄弟从小相识,经常在一起玩耍,后来三个人结为拜把兄弟。胡文虎是个很重义气的人,又觉得李社松自小一起长大, 为人忠厚老实,可以依赖,所以对他极为信任和器重,视作自家兄弟般对待。
上海设立虎标永安堂分行之初,胡文虎委任李社松为第一任经理。李社松在缅甸长大,只识得些英文,对中文一窍不通。他到上海后,人地生疏, 言语不通,而对于推销药品,又毫无经验,据说他每天就只有在楼上打坐的份儿,根本就不敢到楼下的铺面上去。这样,他生意做得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李社松在上海不能适应,胡文虎又调他回新加坡去,由于在当时新加坡那种特殊的华侨社会中,胡文虎用人向来是两项原则并举,一是用人唯才, 一是围人唯亲,即无才不用,不亲不用。李社松作为亲信,不久又被胡文虎委任为新加坡虎标永安堂总行的经理,永安堂总行的钱财出入尽由他掌管。李社松与虎豹兄弟同住虎豹别墅,饮食与共,同车出入,真是亲如兄 弟。
李社松是虎豹兄弟自小一起玩耍的朋友,年龄自然也与虎豹兄弟相仿, 但李社松却尚未婚娶,别人跟他提及婚姻大事时,他总是一口回绝,说要抱定独身,一辈子不打算结婚。胡文虎听见,很感慨他说:“李社松这人何等老实,不嫖不赌,连老婆都不要,一天到晚只给永安堂做事,我到哪里找这样好的人啊,这是天赐给我的啊!”
其实,李社松暗地里有一位与他相好的女人,这女人是他的侄女,多年来对他体贴关怀,早已超越叔侄关系。
胡文虎怪病缠身,无医能治,下决心要到印尼万隆去医治。万隆风景优美,气候宜人,医院设备也很现代化,胡文虎打算开刀后在那里疗养一阵。胡文虎离开新加坡第二天,李社松就对胡文豹说:“文虎年纪到了,这
次去印尼开刀危险相当大,万一他开刀死去,你们俩在银行里存的钱未分彼此,就成了他的遗产。你们俩存这么多钱,抽起遗产税来就不得了啦!你最好把银行里的钱全部转到你胡文豹的户头上,这样便成了你胡文豹的私有财产,就算文虎有个好歹,也不必抽遗产税了。”
胡文豹觉得李社松言之有理,把银行里的钱暂时先转到自己名下,万一兄长开刀不利,胡氏家族的财产可以得到保全,不致遭抽遗产税而折损,当然他会把兄长的那一份家产如数分给侄辈们;如果兄长开刀顺利,病除而归, 他只要把钱转回到他们兄弟俩的共同的户头上便是了。
胡文豹如此一想,只觉此举有利而无害,便对李社松言听计从,立即办手续,将他们兄弟俩在银行里的所有存款全部转到自己名下。也许是为了答谢李社松的殷勤献策,胡文豹在银行转款时,还特拨了 50 万元到李社松的户
头上,李社松轻而易举便获得 50 万元存款。
却说胡文虎到了印尼,在医院一番检查,医生认为他无须开刀。胡文虎在印尼游玩 10 多日,便打道回新加坡。
兄长突然回来,胡文豹毫无思想准备,一时手足无措,他把转移存款的事说出,不容他解释,胡文虎已气得面无人色。
胡文虎冲着胡文豹拍案骂道:“岂有此理!我人还未死,你就敢将所有的钱归到你名下去,你真做得出啊!你有几个阿嫂和侄子,你分文都不给他们,倒是那个李社松,你凭什么给他 50 万!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你说说这都是为什么!”
兄弟两个从未这样翻过脸,胡文豹一时吓坏了,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内心中本来就有些俱怕兄长,这时他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只怕自己浑身长嘴都讲不清了,他好后悔听了李社松的活!他又怕,又悔,又恨自己糊涂,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竟像个孩子似的哭出声来。在胡文虎声色俱厉的追问下, 他终于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出。
胡文虎一听竟然是李社松的计谋,气得火冒三丈。他一向认为李社松为人忠厚老实,值得信赖,他也从来待李社松不薄,委以重任,亲如兄弟,谁想李社松竟然是这样的阴险奸诈,偏偏胡文豹还要奖励他 50 万,胡文虎恨得直咬牙。
胡文虎立即就炒了李社松鱿鱼,把他逐出虎豹别墅,与他一刀两断。 李社松被赶出永安堂后,一度曾制造与万金油同类型的药品,想跟胡文
虎抢生意,但毕竟资金不足,没能成气候。
炒李社松鱿鱼容易,但虎豹兄弟天衣无缝的手足之情要恢复如初却很难。两兄弟在办公室本来坐一个长型办公台,现在却再不见他们坐一起,胡文虎看见弟弟走进办公室,他便掉头就走,一句话不想同弟弟说,胡文虎逢人便说弟弟傻,不义,没良心,胡文豹有口难辩,只有暗自伤心。
胡文豹后来患了局部瘫痪之症,右脚麻痹不仁,走起路来,步履艰难, 要靠人扶持。胡文豹满世界求医,到过德国、美国、日本,看过西医、中医, 均不得治疗,医生诊断他脑神经局部中毒,致使无法指挥右脚的行动。
1941 年 12 月,太平洋发生战事。胡文豹其时在新加坡,每听到敌机在空中盘桓,他都惊得浑身颤抖,无奈他腿脚不灵,想钻防空洞却跑不动。后来他在城郊的山谷里租了一幢别墅,在地下室里铺一张床,床的方架子上铺了六七张棉被褥,以防炸弹碎片溅落。他整天卧于床上,听见警报就缩作一团。“听天由命罢。”他对人说。
有一次,胡文豹一位很有身分地位的朋友去探望他,看到他处境如此难堪,极为同情,遂替他向当局有关部门说情,请求准许胡文豹出境。当时新加坡当局有限制居民出境的禁令,胡文豹因为确实有病,走警报都走不动, 加上这位朋友的身分地位,说话挺管用,当局遂准予他的申请,一家人办了
手续,前往缅甸。
缅甸是胡文豹生长的地方,其时尚未遭日军的炮火侵袭。可是胡文豹一家到缅甸不久,马来亚和新加坡便相继沦陷,敌机又盘桓至缅甸的上空。胡文豹便又由仰光逃到乡下去。这期间,胡文豹在昆明的亲友曾派人到缅甸来接他回国内居住,胡丈豹犹豫再三,终于没能成行。之后,缅甸全境沦陷。在日寇的铁蹄之下,胡文豹虽避于僻隅,却终是寝食难安,郁郁寡欢,终于病逝于乡下。临终之前,他的太太和两个儿子胡清才、胡清德都随侍在侧。胡文豹临终之前非常想念胡文虎。胡文豹留下遗言,希望兄长对他尚年
幼的两个儿子予以照顾,他名下的钱,全部由兄 长安排,用来做善事也好, 用来做其他事业也好。
胡文虎在香港得到弟弟去世的噩耗,万分悲恸。他的《悼吾弟文豹》催人泪下。
“文虎旷观今世,每有兄弟,不知和睦。煮豆燃箕,或亦不惜。文虎每一闻之,辄为之怅惆终日。夫人生最难得者,厥为兄弟。由幼而长,由长而老,相依相慰,岁月至长。以相处最久、相依最深之兄弟,岂可略因细故, 而祸起萧墙乎?且兄弟之间,情关手足,允宜互爱互让,永睦永和,庶上无负父母之所生,下亦足示儿女之榜样。今则文虎已无弟矣,虽欲亲之,虽欲爱之,又将何以达之那?呜呼!泉路茫茫,再见何日?人天渺渺,携手无期。读东坡‘与君世世为兄弟,愿结来生未了因’句不禁泣然,而亦欲持之以赠。愿吾弟文豹地下有知,怜吾寂寞,魂兮归来,有以慰我也!”
这当中有一件奇事顺便一提。当香港沦陷的时候,胡文虎是在香港。他起先被日军软禁于一个酒店之中。香港虎豹别墅的正门上方有四个大字:“虎豹别墅”。这四个大字金光闪闪,是木刻而成,敷以金箔,每个字两尺见方, 牢牢嵌钉于门额壁间。有一天,这四个字当中的“豹”字忽然坠下地来,人人都觉诧异,因为这四个字钉得很牢,就算有意要取下来也不容易,何以无人动它,它竟自己从门额上掉下来呢?没过多久,一封从缅甸辗转而来的家信递到胡文虎手上,告知胡文豹已经辞世,胡文虎叫人一查,胡文豹病逝之日,正是那个“豹”字堕地之时。这样奇巧的事真让人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胡文虎听说了弟弟临终前的遗言后,心中更加伤感和感动,他知道弟弟对他这个兄长始终是信赖和尊敬的,过去由于李社松策划转款一事,使他误认为文豹自私不义,对他这兄长有二心,现在他明白自己是误解了文豹,他后悔自己跟文豹发那么大脾气,还一度冷淡了手足之情。
人死不能复生,胡文虎只能用好好履行文豹的遗言,尽心照顾文豹的孩子,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歉意和对兄弟的挚爱。胡文虎把侄子胡清才送到美国去留学,学成之后,让他在新加坡永安堂总行帮理业务,不久即升他为该行总经理。胡文虎在新加坡发起创设崇侨银行,又介绍文豹的女婿李志城任总经理之职。太平洋战事结束之后,胡文虎捐过不少钱做善事,其中有几笔是用胡文豹遗产捐出的,用以纪念胡文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