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德国浪漫派自然哲学:绝对精神与进化

论起渊源,进化观念在德国、法国、英国都曾有过独立的出现,并分别具有不同民族的风格,这种风格尤其与各民族不同的宗教特色有关。自中世纪以来,欧洲的上空虽然大多笼罩在基督教神学的绝对统治之下,但是在各个不同的地区,宗教信仰仍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差异。

基督教来源干犹太教,带有强烈的一神论特色,上帝作为一个威严的、人格化形象,高高在上,统治和驾驭着自然及其各种生灵。然而,欧洲的北部要比南部更多地具有泛神论倾向。在泛神论体系中,自然界中的每一个事物都充满了神性,你可以在每一片树叶、每一声鸟鸣、每一阵微风中,感受到上帝无处不在的气息,上帝充溢在自然界中,自然界就是上帝。

泛神论思想的一个杰出代表是 17 世纪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Benedict de Spinoza,1632—1677 年)。斯宾诺莎出生于阿姆斯特丹,祖上是来自西班牙的犹太难民,那是一个殉道者的家庭。父亲和祖父都是富商,在犹太社会里一直居于上流地位。由于持所谓的异教观点,1656 年,斯宾诺莎被革出犹太教教会的大门。在失去双亲以后,斯宾诺莎的生计大多靠他以极其精湛的技艺研磨光学镜片来维持,罗素曾经称赞说,斯宾诺莎在磨制人们的眼镜的同时,更是磨亮了人类心灵的窗口。

斯宾诺莎指出,只有一个实体,那就是上帝。这一实体是无限的,也是绝对的。一切有限的实体都从这一实体衍生出来,都被包含在这一实体之中。上帝或神的属性,我们知道的仅仅是两种,即无限的思维和无限的广延,在这里,思维代表精神,广延代表物质。由于神本身包含了这两种属性,所以, 思维与存在同一,思维反映存在,也就成了一件必然充分的事情。“在神之外绝无任何其他东西,神是一个固有因。”①这是斯宾诺莎哲学体系中相当重要的一个命题,它是与其他一切外在论神学或哲学的根本分歧。因为在后者, 神总表现为一个超越因,它是外在于世界的,如基督教哲学中的上帝或客观唯心主义体系中的精神。而斯宾诺莎则主张神内在于世界之中,于是,这世界就被赋予了神才具有的主动性、必然性。“被动性是同神不相容的,因为神是圆满的。”②所以,事物的存在是通过自身的原因得以维持,世界体现为一个必然的、自足的、圆满的体系。爱因斯坦深得其韵的正是斯宾诺莎的这一思想精华。

斯宾诺莎的宇宙虽然是一个自我存在、自我维持的宇宙,但却是一个静态的、无发展能力的宇宙。所以,斯宾诺莎的哲学体系,缺少一种进化的神韵,但这丝毫不减损这一伟大哲学体系的魅力。德国诗人海涅(Heinrich Heine,1797—1856)以诗一般的语言,赞美斯宾诺莎的哲学,“读斯宾诺莎的著作时,我们会产生一种感觉,好象看到了一个在静态中生气蓬勃的大自然:参天的思想树林,枝头开满了鲜花,在不断地摇摆着;但那无法动摇的树干却深深地扎根在永恒的土壤里。在斯宾诺莎的著作中,有一种难以说明的气息。人们仿佛感受到一阵阵属于未来的微风。”①

斯宾诺莎的哲学体系,包裹在一个干涩的数学外壳之中,这是他从笛卡

① 斯宾诺莎:《神、人及其幸福简论》,洪汉鼎.孙祖培译,商务印书馆 1987 年版,第 146 页。

② 同上。

① 海涅:《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海安译,商务印书馆,1972 版,第 61 页。

尔处学来的,但这有点像杏核的涩皮,正因为这样,其中的果仁才越发味美。正如海涅所说:“所有我们现代的哲学家,虽然也许常是无意识的,却都是透过斯宾诺莎磨制的眼镜观看世界。”②

另一位德国哲学家莱布尼兹(Gotifried Wilhelm Freiherr Von Leibniz,1646—1716)首次将动态演化的思想带入到了他的哲学体系中,从而使静态的宇宙变成了一个蓬勃向上的宇宙。

莱布尼兹的哲学体系中,有一个重要的形而上学原则——世界的绝对不间断性,这就是连续性定律,所谓连续性定律,是指“由于它,静止中的事物的定律,在某种意义上,只是运动着的物体的普遍法则的一个特殊事例。”

③它包括两个方面,即数学的连续性和物理的连续性。数学上的连续性与莱布

尼兹所创立的微积分有关。由于连续性潜藏在自然界中的一切进程中,因而任何停顿或终止都是没有理由的。莱布尼兹指出:自然界不仅不存在飞跃, 而且只存在虚假的飞跃。

根据“连续性定律”,莱布尼兹先验地推断出植物和动物之间存在着某种中介的生物。“我深信这样的生物一定存在着,自然科学今后可能会发现它们。”①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生命只有一次起源,植物和动物具有同一个祖先,当然这个祖先应该体现出植物和动物的某些共同特征。在现今地球上, 存在着一种单细胞生物——眼虫,它的顶端有鞭毛可以自由运动,寻找食物。它还有光合色素,当环境中缺乏食物时,可以进行光合作用自养生活。一般认为,眼虫即兼具了植物和动物的共同性状,动植物最早的祖先就渊源于这种类似眼虫的生物。

连续性定律还指出自然界的一切物体部处于永恒的流动之中,就像河流一样,连续不断地流出和流进。莱布尼兹认为这种永恒的流动即发展的过程, 不是直线式的,而是要经过曲折的。1706 年,他在《致苏菲娅王妃的信》中写道:“由于有理由认为宇宙本身越来越发展,一切都趋向于某个终点,因为一切都来自一个创造者,他的智慧是完满的,我们能同样相信那个宇宙一样万古长存的灵魂,至少是自然而然地越来越好,而它们的完满性不断增加, 尽管经常是难以觉察地进行,有时还要向后迂回。”②

从古希腊到整个中世纪,一直是静止的宇宙图景占主导地位。莱布尼兹的哲学体系通过连续性原理,首次将一种动态演化的思想引入到宇宙体系之中。并且他还强调在演化过程中的方向性。“为了在上帝的作品的成就中, 认识其普遍的美妙和完满性,我们必须承认整个宇宙的某一种永久的和十分自由的进步,这就是它经常前进以便得到更大的改善。”①

对潜存性的正视和突出,使莱布尼兹得出了一个开放的宇宙的结论。“由于连续体的无限可分性,在事物的深渊中,总是留下一些沉睡着的部分,它们有待于唤醒,并变成更大和更好,总之,向一个更加完满的状态前进,因此永远达不到进步的终点。”②

② 斯宾诺莎:《神、人及其幸福简论》,第 92 页。

③ 莱布尼兹:《莱布尼兹自然哲学著作选》,祖庆年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 年版,第 59 页。

① 莱布尼兹,前引文献,第 18 页。

② 莱布尼兹:《莱布尼兹自然哲学著作选》,第 20 页。

① 莱布尼兹,前引文献。第 124 页。

② 莱布尼兹,前引文献,第 125 页。

与古希腊的哲学思想一样,莱布尼兹也强调宇宙的和谐,但在古希腊哲学中,这种和谐是已经完成了的,是一种静态的和谐。而在莱布尼兹的哲学体系中,这种和谐体现为“前定的和谐,前定的美。”③亦即上帝事先已提供了和谐图景,但在现实世界中,它需要不断地得到矫正,以接近前定的和谐。犹如一块手表,需要人的精心维修和护理,才能准确地报时。所以,这是一种在动态中维持的和谐。这就暗示了进化的可能性。

那么,上帝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去矫正、影响自然的和谐的呢?在这里, 莱布尼兹坚决反对上帝通过超自然的方式去改善自然的进程,他认为:“如果它是超自然地来完成的话,我们必然要求助于奇迹才能说明自然的事物; 而这是把一个假说归结为荒谬。因为每个事物都可以容易地通过奇迹来说明其原因。”他强调上帝是通过自然的方式去完成这一改进任务,于是,“上帝就不会是超自然的心智,他就会包含在事物的本性之中,即是,他就会是世界的灵魂。”①

由此可见,与斯宾诺莎一样,莱布尼兹也是一位泛神论者,这正是德国自然哲学的鲜明特色。

德国的泛神论信仰还体现在某些神秘主义者及炼金术士身上。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1493—1541)就是其中的一位。海涅对他有过一个俏皮而又生动的描述:“他经常地穿戴着红帽、红衣、红裤,自称能制造小人儿, 他至少对各种元素里面隐藏着的本质非常接近,很熟悉它们——但同时他也是最深刻的自然研究者之一。”②

以帕拉塞尔苏斯为代表的医药化学学派认为,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什么被动的物质。所有物体,即使是矿物和化学化合物,都是活的,因为它们都为一种生命力所渗透,这种力量是事物成长的原因,也是决定事物成长的形式。自然界每件事物因此都是自主的,是它自己的内在生命力使它成长并运动,而不是外来的能量。

另外一个神秘主义者伯麦(Boehme,1575—1624),提出大宇宙,小宇宙的类比,认为人就是一个自主的小宇宙,所以,人本身的精神发展过程可以比拟为宇宙发展的过程。作为宇宙精神的上帝,存在着一种对立面的辩证运动,这种运动产生一个精神形象,而精神形象的外化就是自然界。伯麦是用一种炼金术士的语言来晦涩地表达这一宇宙的辩证运动的。其中,硫和汞象征着一对矛盾的因素,对立面辩证运动的结果是产生一种实体——盐。通过这一方式,伯麦将德国人关于自然界变化发展的辩证法思想首次比较系统地提了出来,确实他对自然界的发展比对自然界的构造感兴趣得多。事实上, 莱布尼兹的思想也受到了医药化学学派的强烈影响。

以医药化学学派所代表的体系,与以笛卡尔、牛顿所代表的经典力学体系,正好代表了两种不同的自然观。前者是富有生气的、思辨的、并带有强烈的神秘色彩;而后者从被动的、机械的角度来看待世界。由于牛顿力学的辉煌成功,前一种自然观曾一度在历史舞台上销声匿迹。但是,到了 18 世纪末,在德国出现了一个以谢林(Friedrich Schelling,1775—1854)和奥肯(Lorenz Oken,1779—1851)为代表的“自然哲学”学派。他们实际上

③ 同上,第 100 页。

① 莱布尼兹:《莱布尼兹自然哲学著作选》,第 99 页。

② 海涅:《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第 77 页。

是企图证明,用伯麦所设想的生成发展辩证法的规律作为依据,就可导致一个像莱布尼兹哲学所阐述的那种宇宙万物的结构和安排。

谢林和奥肯综合了伯麦和莱布尼兹的主要观点,并提出自己的观点,即宇宙是历史发展的产物,而人又是整个宇宙的缩影。因为人是宇宙发展的最后产物,所以人本身就概括了以前各个发展阶段的内容。奥肯写道:“人是上帝的完全体现。人是自然界发展的顶峰,因此必须把以前的一切囊括在自身之内,正如果子把果树以前的各个发展阶段包括在自身之内一样。一句话, 人必然是代表整个世界的小像。既然在人身上体现了自我意识或精神,‘自然哲学’就必须证明精神的规律和自然界规律并无不同,两者是相互描绘和相似的。”①

斯宾诺莎的思维与存在同一原理,在这里获得了另外一种形式的表达, 并且它还具有时间上的顺序性。

德国自然哲学中的宇宙精神或绝对精神,是推动世界发展的根本原因, 它是自主的并且由自身所决定的,它是一个包括整个世界在内的整体。通过宇宙精神的运动外化为自然界的万物。生命阶梯就是宇宙精神内部自我运动的一系列个别外化的表现,因而一切生物都以宇宙精神为其共同来源,但是彼此并无物质上的或历史上的联系。可见这是一个具有进化框架但无实质性进化内容的学说。

然而,从这一学说中可以得到一个推论,即全部生物物种由于来自共同的宇宙精神的外化,所以生物界应该存在着一种统一的方案和结构。自然哲学们设想宇宙精神制订了若干总的理想方案和设计,而生物的各种形式和结构只是这些总方案和设计的不同变化。不同的生物在胚胎早期都极其相似, 但是当各种不同的方案越来越显现出来时,它们的成体就分化了,德国的胚胎学即是以此思想作为指导的。

一切生物都有一个统一的原型的思想,深深地吸引了生物形态学家们。甚至连诗人歌德(Goeihe,1749—1832)也被这种思想所迷惑,他致力于寻找植物中存在的原始类型,即植物发展的总方案。歌德以丰富的诗人想象力和自然哲学家的逻辑推理写道:“原始类型的植物将是世人所看见过的植物中最稀奇的东西,而大自然本身也会因为我发现了它而羡慕。有了这样一个模型,而且掌握了打开它的秘密钥匙,人们就能构造出无穷无尽的植物种类来。这些植物将是严格的合乎逻辑的植物。换句话说,尽管它们并不真正存在,但它们是可以存在的。”①

照此思路,歌德设想,植物的原始类型方案是若干典型的叶子型。从种籽生出的叶子形状很简单,但后来长出的叶子就逐渐分化,变得越来越复杂, 最后出现了花和果。所以,花瓣和果实的组织部分都只是变形的叶子。从植物胚胎学的角度来看,歌德天才的思辨是正确的。

歌德在他的《头骨脊椎论》中指出:一切脊椎动物的头骨(包括人)都以同样的方式由排列有序的骨群组合而成,而骨群只不过是变异的脊椎。他对比较骨骼学的详细研究使他深信有机结构的统一性;他认识到人的骨骼和所有其他脊椎动物的一样,都是按同一个类型组合起来的。通过变异和转化, 从同一个原型中分化而来。歌德认为,这种变异或转化是由于两种创造力相

① 斯蒂芬·F·梅森:《自然科学史》,第 332 页。

① 斯蒂芬·F·梅森:《自然科学史》,第 336 页。

互不断作用的结果:一种是机体内在的向心力,一种是外在的离心力,两者的相互作用导致变异的产生。这种说法与自然哲学的前身,医药化学学派的说法如出一辙。海涅称歌德是“文学中的斯宾诺莎”,这是十分贴切生动的。

在动物界,奥肯设想原始的脊椎动物只有一根一般化的脊骨,由一定数目的脊椎骨节单位所组成,如鱼的骨骼仅是一根简单的分为骨节的脊椎,而且高级动物的早期胚胎形式也是如此。由此可见,德国自然哲学家通过天才的思辨能力,善于将形态学与胚胎学、比较解剖学联系起来,从而深刻地洞察了事物的本质。这些事实后来都为达尔文所吸收。

德国的自然哲学尤其对于生物学,提供了不少富有启迪的思路和方法, 但它却未能直接哺育出一个科学的进化理论,因为它那浓郁的思辨色彩无法直接为进化提供事实证据,而且绝对精神否定了物种在时间上的连续性,只承认逻辑的联系,所以,冯·贝尔(Ernst Von Raer,1792—1876)的胚层发生论虽为达尔文所用,而贝尔本人却反对进化论。但是,这种以泛神论作为基础的自然哲学,却通过莱布尼兹,对法国的思想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拉马克的进化论,就吸收了泛神论思想的精华,从而体现出其独特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