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性是进化的源泉

莫诺认为，在人类当中存在着一种古老的、根深蒂固的信仰，这就是“万物有灵论。”它源于原始人的主客观不分，从而把人自身强烈的目的性表现，投射到了整个自然界，以至于认为自然现象能够用而且必须用同人类相似的、有目的的主观意识来加以解释。这种古老的信念认为，自然界处处充满了活力和生命，所以不断的往上进步就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其实，我们可以从古老的泛神论以及后来德国的自然哲学中，看到“万物有灵论”信念的顽强表达。而在莫诺看来，这正是人类的毫无理由的盲目乐观情绪的由来。

莫诺特别地指出了斯宾塞的进化论哲学中所包含的万物有灵论信念。在斯宾塞看来，未知的和不可知的力在整个宇宙内起作用，创造了多样性、统一性及其各种等级，人类的历史是生物进化的延伸，生物进化本身则是宇宙演化的组成部分。依据这一原理，靠着永远保证事物不断进步的肯定的假设，

③ 莫诺，前引文献，第 11 页。

④ 莫诺，前引文献，第 14 页。

① 莫诺：《偶然性与必然性》，第 16 页。

人最后就在宇宙中找到他显赫而又必然的地位。

莫诺认为，万物有灵论的信念使得人与自然界之间毋须存在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而近代自然科学的兴起正是以人与自然的分离、对立作为前提条件。在万物有灵论的范式中，为了赋予自然界以意义，为了使自然界再一次成为可以解释和可以理解的，就得重新把目的赋予自然界，这种目的也可看作是一种进化的、上升的力，而假设这种力的存在，实际上就取消了客观性原理，所以，这一范式与近代自然科学的范式是格格不入的。

由此可见，莫诺对万物有灵论的批判，集中在这一点上，即自然界或生命体内部具有一种自发的、蓬勃向上的、充满生机的力。由于这种力的引导，自然界或生命的进化就暗含了一种必然性。从拉马克一直到斯宾塞，都强烈地持有这样的观念，亦即将进化看作是自然界的本质属性。达尔文进化论的诞生，粉粹了这一信念。现在，进化现象不再是一个生物体内部自发的、主动的要求，而是建立在外界被动的、随机选择基础上。从根本上来说，莫诺的自然哲学观就是建立在这样一种偶然性信念基础上的。在莫诺看来，“一切宗教，差不多一切哲学，甚至一部分科学，都是人类孜孜不倦地作出努力以坚决否认自身出现的偶然性的明证。”①所以，莫诺的使命就在于同一切形形色色的活力论、万物有灵论划清界限，并且在科学中捍卫神圣的客观性原则。

莫诺对偶然性的执着不疑的信奉，是以他对繁殖不变性的首肯作为出发点的。他强调，DNA 是保守的象征，它的所有功能就在于忠实地复制自身并把它传递给下一代，这里本无进化可言。然而，由于各种各样的复制差错—

—亦即突变，打破了 DNA 的保守性、不变性，于是把变化带给了生命体，这就是进化的原始素材。但是，无论是从 DNA 不变的本性来说，还是从生物体本身功能的需要来看，突变的产生都是一个盲目的、偶然事件。正因为这些偶然事件是使遗传“文本”发生改变的唯一的可能原因，而“文本”又是生物体遗传结构的唯一的贮存库，所以，莫诺得出的结论是：只有偶然性才是生物界中每一次革新和所有创造的源泉。进化就好比是一次抽奖：“宇宙间并不处处都是生命，生物界也不全都是人类，我们人类只是在蒙特卡洛赌窟里中签得彩的一个号码。”②

也有观点认为，莫诺并不排除进化中必然性的存在。确实，莫诺曾如此表述过：“事实上，自然选择是偶然性的产物，但自然选择又是在条件极其严格的范围内起作用的，而偶然性恰恰被排除在这个范围之外。进化的普遍渐进过程，进化的循序前进，以及进化给人以顺利而稳定地展开的印象，这些统统是起因于这些严格的条件，而不是起因于偶然性。”③这是莫诺在整本书中唯一的一次为必然性留下了相当的地位。但是，从莫诺对偶然性的大量论述中可以发现，正像莫诺将不变性置于目的性之前一样，在莫诺的心目中，正是偶然性所引起的变异才是进化的原始素材，而必然性在此仅仅起到了一个规范的作用，必然性从属于偶然性，这才是莫诺所要表达的真正思想。

偶然性与必然性之争，是一个哲学信仰问题，而不是一个科学所能最终解决的问题。所以，我们无须苛刻莫诺的偶然性观点，更不必为莫诺作出辩护，证明他也强调了必然性的地位和作用。诚然，正如莫诺所说，千百年来，

① 莫诺：《偶然性和必然性》，第 33 页。

② 雅克莫诺：《偶然性和必然性》，第 108 页。

“人们总是倾向于认为，在世上真实存在的万事万物的背后，必然性是深深地扎根于事物的开端之中，我们总喜欢认为我们自己的出现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为永恒不变的真理所注定的。” ①莫诺引用了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1820—1895）在《自然辩证法》中的一段名言：“物质在它的一切变化中永远是同一的，它的任何一个属性都永远不会丧失，因此，它虽然在某个时候一定以铁的必然性毁灭自己在地球上的最美的花朵——思维着的精神，而在另外的某个地方和某个时候一定又以同样的铁的必然性把它重新产生出来。”②莫诺将此看作是通过万物有灵论的信念所表达出的人类最古老的一个神话。但是，即使这是一个神话，也有它存在的理由，因为神话中寄托着人类的恒久追求与希望。科学的发展有时也会从神话思维中获得启示。

站在偶然性的立场上，莫诺认为进化本质上是一个不可预测的事件，在这一点上，如斯宾塞这样的进化论者却把进比看成是蕴藏于宇宙结构中的程序庄严地展现出来的过程。因此，进化就不是一种真正的创造，而只是至今尚未完全显露出来的自然界的计划的“展现”而已。这有些类似于德国自然哲学的看法。进化（cvolution）的原意就带有展现的意思。但是，展现排除了新奇性和创造性，所以，现在对于进化的理解不再取其原意。莫诺对进化的这一理解富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