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还原论的终极信仰

作为一名分子生物学家,莫诺对微观领域的生物大分子结构及其功能有着较为丰富的知识,以这些知识作为基础,莫诺构筑了他的还原论思想体系。莫诺首先肯定,生物体就是化学机器,并且是一台自建的机器。机器内各项功能活动的协调有赖于蛋白质分子的属性。酶是蛋白质的一种,酶不仅能催化细胞内的各种生化反应,而且还可起到一种精细的调节作用。莫诺研究过的乳糖操纵子模型就是典型的一例。通过对这些酶的属性的详尽考察,我们得以洞察细胞代谢的稳态是如何保持高效率和统一性的。

细胞作为一台化学机器,它还有自主生成的一面,这是一般的机器所不具备的能力。这同样由蛋白质的属性所决定,比如蛋白质的立体结构就由低级结构(肽链中氨基酸的排列顺序)自动盘旋折叠而成,此外,在离体条件下,某些结构复杂的细胞器也可自发装配而成。某些噬菌体颗粒也具有在离体条件下自发地重新组合的功能。

上述例子说明,“有序、结构分化、功能获得等,所有这一切看来都是出自一些分子的随机混合。”①这一装配过程中所涉及到的化学反应,类似于构成一个分子晶体的化学反应,只是生命颗粒的复杂程度或有序程度,大大高于一个晶体。在莫诺看来,一个晶体与一个生命颗粒(如细胞器等)其间只表现出量的差别而没有质的不同,由此可以类推,微观层次上由蛋白质的立体专一性所决定的自主发生过程完全可以拓展到宏观层次。他以球蛋白结构的自发形成过程为例,认为这一过程可同时看成是机体本身自主地生成发生的微观缩影和起源。从微观到宏观有几个过渡阶段,每一阶段都出现有序

① 莫诺:《偶然性和必然性》,第 107 页。

② 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人民出版社,1971 年版,第 24 页。

① 莫诺:《偶然性和必然性》,第 64 页。

程度更高的结构及其功能。总之“生物的全部目的性结构和行为的最终结论都包含在构成球蛋白的‘胚胎’——多肽纤维的残基顺序之中。”②莫诺宣称, 生命的秘密,如果真有生命秘密的话,正是蕴藏在这种化学组织的水平上。如果有人不仅能够描述这些顺序,而且能确定这些顺序装配的定律,那么他就可以宣称,他已洞察了秘密,他已发现了最终结论。

莫诺是一个分子生物学家,他烙守还原论的信条,并且把这一信仰同他的偶然性观点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当莫诺将球蛋白分子看作是分子水平上的一台真正的机器时——他指的仅是它的功能,而不是结构。因为结构仅仅是通过盲目的组合游戏所形成、由不变性的机构来保持和繁殖。在结构与它所完成的功能之间,本来并无必然的联系,是无情的选择才使这种巧合连接成为一种必然的联系。

莫诺一以贯之地将他的还原论思想不仅用于阐述生命的本质问题,而且还用来说明生物的进化。莫诺充分地相信,进化纯粹构筑在偶然变异和自然选择的基础之上,所以,他自信地认为:“我们不仅在原则上已了解了进化的基本机制,而且已能准确地识别并证实这些机制,进化现在是处在知识边界以内的这一侧。”①更进一步地,语言这一人类待有的现象,也是偶然性加选择的产物,“当东非猿人或他的一个伙伴第一次用音节分明的符号来表达一个范畴的那一天,他也就大大提高了以后会出现的一个能构思出达尔文进化论的脑袋的几率。于是这种从偶然性那里得来的经验,经过无数次的磨炼和尝试,或者说在选择的压力之下,终于使生物体取得了某些非凡的结构, 人类的无与伦比的大脑就是其中的一个。”②在这一点上,莫诺与达尔文的观点有着一脉相承之处。

从还原论的立场出发,莫诺对生物学中的整体论学派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他认为整体论者对于分析方法在科学中的运用作出了错误的评价。他将贝塔朗菲的一般系统论称之为含混不清的“系统的一般理论。”但是,整体论学派生命力之顽强,犹如莫诺所形容的,就像火凤凰似地每一代都要重新再生出来,这就深刻地反映出整体论学派源于人类根深蒂固的对彼岸世界的一种不懈追求,它是一团不熄的精神之火。如果生命的秘密、智力的秘密, 果真如莫诺所称的仅仅蕴藏在分子的结构中,而这种结构又仅仅是赌场上一个中彩的号码而已,这固然是还原论的胜利,但却是科学的失败,更是人类的失败。在此意义上,还原论的分析方法加上整体论的哲学信念,才是科学健康发展所需要的良好氛围。

综上所述,莫诺的哲学思想主要建立在一种对不变性的追求上。解剖学上存在的基本模式;生物体内代谢反应的同一性;以及 DNA 作为一种最保守的大分子,它的基本特征就是忠实地复制自身、力求保持最大程度的不变。这些分子生物学中所揭示的事实,促使莫诺对生物体中的不变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看来生命这个系统依靠自身的结构,应该抵制一切变革和一切进化, 它确实这样做了。这就是有些物种具有惊人的稳定性、能在亿万年中没有多大改变地繁殖自身的原因。这些生物被称作“活化石”,比如一种海鲜—— 牡蛎,它体内的 DNA 已经一代一代、几乎不变地传了亿万年。莫诺认为这是

② 莫诺:前引文献,第 71 页。

① 莫诺:《偶然性和必然性》,第 103 页。

② 莫诺:《偶然性和必然性》,第 101 页。

比进化更难解释的事实,而他的不变性原理却能加以解释。他承认宇宙间包括生物界存在着演化、存在着相互作用,但是,“不能因此而否认在宇宙的结构中存在着不变的实体,正好相反,科学在分析现象时所采取的基本策略就是要探索不变量。”①因此,“在科学中确实存在着而且将永远存在着一种柏拉图主义的成份。去掉这种成份就会使科学遭到损害。”②问题不在于是否强调科学中存在着这种柏拉图主义成份,而在于莫诺将此作为他的自然哲学观的出发点和核心,从而以不变性为座标系来考察这个世界,在此意义上, 我们借用柏格森的一句话,称莫诺是一个天生的柏拉图主义者。

当然,对于生物界的进化现象,莫诺并非视而不见,问题在于莫诺以复制中偶然的差异来解释之,于是,不变性与偶然性构成了莫诺思想的两大支柱。莫诺以大量的分子生物学事实来论证偶然变异具有丰富的源泉,足可提供进化所需的基本素材,显而易见,这是一个被动的进化过程,因为进化混于保守机制的缺陷,而不是生物体的主动适应行为。

最后,莫诺将他的自然哲学思想延伸到了人类精神王国。莫诺认为,科学的基石在于客观性原则,它排除任何主观价值判断,而伦理学则建立在价值判断的基础上,由于这一本质差异的存在,知识和伦理学就成了泾谓分明的两大领域,近代科学的崛起,有赖于基督教在世俗(知识)和神圣(伦理学)之间划出了一道界限。现代社会中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给社会带来了一种巨大的动荡不安感,以至社会中滋生了对科学的敌视感。莫诺认为,这是一种强行将价值赋予科学的作法。归根到底,科学的本质是排除一切价值判断的。莫诺对万物有灵论批评的论据之一也正在于这种学说将主观价值与客观知识混为一谈。因为万物有灵论假定在宇宙中存在着一种意向,这种意向最后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思维着的人类精神的出现,于是只有人类才被赋予一种高贵神圣的特性。显而易见,这是从人类出发作出的一种价值判断。那么,在废弃了这一古老的盟约之后,在茫茫的宇宙中,人类环顾四周,又该如何来看待自身呢?莫诺为我们描绘了这样一幅图景:人类好比是一个吉普赛人,流浪在异国他乡的边境上,在那个世界里,对他所弹奏的音乐是充耳不闻,对他的希望、苦痛和罪恶也是漠不关心的,现在,“人类至少知道他在宇宙的冷冰冰的无限空间中是孤独的,他的出现是偶然的,任何地方都没规定出人类的命运和义务。”①

我们曾经指出,达尔文进化论的出现对于人类中心论这一信念是一巨大的打击,现在,莫诺的偶然性观念更是无情地摧毁了人类曾经拥有过的全部的优越感,在新的自然哲学体系中,莫诺认为,人类的价值应该到科学本身的源泉中去寻找。于是,莫诺将科学与价值还是结成了同盟,现在人类的种种伦理规范、道德标准的出现应当从自然选择这一客观规律中去寻找。这样, 莫诺就将他的科学观念——对还原论的终极信仰,一以贯之地运用到了人类社会领域中,从而完成了他的整个自然哲学体系。

① 莫诺:《偶然性和必然性》,第 74 页。

② 莫诺:《偶然性和必然性》,第 74 页。

① 莫诺:《偶然性和必然性》,第 13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