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生生的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采访者:纳蒂维尔·普雷西亚多(西班牙《马德里日报》记者)/采访时间:1969年]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身上的魔法妖术比他的作品还要多,而《百年孤独》正是他魔法妖术的具体展现。他是一位被自己的文学苦药擒获的巫师,因此,他的《百年孤独》比他本人更出名,而他则不知道如何作为方能使人们在不忘记《百年孤独》的前提下让他有可能创作出不同于《百年孤独》的更优秀的作品。我正是在他生活的这一所谓的“危机处境”之际来认识他的。我发现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绞尽脑汁不让自己再跌入《百年孤独》之中,以免再次重复那段故事:“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忆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当他住在拉丁区艰难度日的时候,谁会想到后来在所有的书店里都摆满了他的作品,仅仅一种,在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内就售出十八万册。如果知道事情是这样的话,那……不过,事情最好是这样。在巴黎拉丁区过一段放荡不羁的日子并非无益,因为那儿向来存在着相当的理解和宽容。而且,经历一段口袋里只有一个法郎的贫困而乐观的生活是很重要的,因为这样就会对钱做出精确的估价,学会用很少的钱过快活的日子。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说:“生活是发明的最好的东西。”而自幼唯一使他感兴趣的就是他的朋友们更爱他,而他应该感到十分幸福,因为他一切都如愿以偿了,尽管偶尔也会有人想,凭他那种素质成了作家,已属功绩卓著,因为他在写作上是很愚笨的。为了在八个小时内写出半页稿子,他不得不为自己制定出严酷的纪律;他对每个字都要费尽心血反复推敲,几乎每次最后他都能成功。然而,他是那样的固执而顽强,以致在二十年的时间内还是出版了四本书。他的最著名的长篇小说写得如此曲折复杂,称得上是一个勇敢大胆的工程,值得世人大加赞赏。

当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成为大众欢迎的人物时,他决定去巴塞罗那定居。那是一个安静而舒适的城市,在那儿他不认识任何人。但是我们很快就闻知了他的名声,于是便一拥而上去找他,以致把他讲的任何事情都变成有趣的新闻。他要整天接电话、会见来访者、参加公众活动和尽社会义务,仿佛这些成了他职业的组成部分,直至开始逼使他对他从来不想说的、至少是在公众面前不想说的事情发表真知灼见……如此多的微妙事情令他难以承受而感到厌烦,以致一天他这样说道:别再来什么“荣誉”了,别再来什么“大众欢迎”了,别再来什么会见了……

就这样,我们聚会在巴塞罗那的一家咖啡馆里,还有他的儿子罗德里戈和贡萨洛。我们开始谈起了他的一些朋友,自然,如预先所想到的,也必然谈到马孔多和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家人。怎么能不谈这些事情呢?

小说探讨

“我从事过新闻工作,您跟我一样十分清楚干这一行的最后结局是什么。我千百次地问自己,我干吗非要去谈自己的作品呢?谁有兴趣了解我的想法,那就去读我的书好了,这样他反而不会失望和听一些虚假的评论。一个作家想卖他的书其唯一应该做的就是把作品写好,其他均是不道德的。出版商并不帮我写作,我干吗要帮他卖书呢?”

“您敢肯定写小说是最适合您干的事情吗?”

“您想想看,假如我干别的事,那就会少了一位小说家。这正如随便一个人想写作,其结果必然是糟糕透了一样。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就是尽可能地把作品写好。”

“您的小说中有承诺吗?”

“我的作品中恰恰具有应该有的政治成分,否则它便成了无用的小册子。我不是政治家,而是小说家,可我认为,应该说我们认为,凡是不违背自由的东西都是可以发展前进的。”

“大多数拉丁美洲新小说作家都住在欧洲:卡洛斯·富恩特斯、科塔萨尔、巴尔加斯·略萨、奥克塔维奥·帕斯、卡彭铁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些作家是长居巴黎,一些作家是每年至少光顾巴黎一次。到处都是如此,所谓天才,几乎总是自愿地过流亡生活。设若说巴黎有一段时间不是的话,如今又重新成了像乔伊斯、菲茨杰拉德、庞德、海明威等人时代那种作家集聚的热闹之所……那么,您对祖国的概念是什么?”

“‘爱国主义’对我们是如影随形,哪怕我们走到最偏僻的地方。不管我在世界上哪个地方写小说,都是写的哥伦比亚的小说。不过,一切有利于哥伦比亚的东西,也都是有利于全人类进步的。”

美洲文学

“认为科塔萨尔是一位乔伊斯,把‘知识分子’出于义务写出的作品捧上天,打算给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的家乡树一座雕像……这大概有点太过分了。南美文学的这种狂热之风很容易导致神话、故作高雅、赶时髦。每个人都觉得不得不对这种文学发表点看法,尽管不是出于阅读习惯。为了有所遵从,许多人都问:‘你赞不赞同拉美作家?’这似乎是明显为人定位的一种方式。”

“除了它的价值之外,应如何理解这种文学疯狂?这是一种广告宣传现象、政治现象、社会学现象……还是纯粹出于偶然?”

“两件事凑在了一起更多地还是出于偶然。一方面,恰遇文学爆炸,所有的评论家都对我们感兴趣,这种文学爆炸仿佛来自一种魔法,它拥有一大批引人注目的敏感读者。而另一方面,在这段时间,科塔萨尔的西班牙文著作售出一百多万册。更奇怪的是,在此之前,我们大家都已写作了二十年,可是谁也不理睬我们。过去,我的书只卖一千册,可自从《百年孤独》问世之后,我早期的作品每三个月就卖一万册。而且我们大家的情况都是如此。我们伟大的功绩就在于,当我们的第一部作品或第二部作品只卖出六百册时,我们继续坚持写了下去。就是说,作家仍在那儿,不在的是对读小说的爱好,亦即读者。”

“拉丁美洲的文学‘爆炸’将持续多久?”

“可以指望持续到每个作家再写出一部优秀作品,那已是不短的时间了。可糟糕的是并不存在那种‘拉丁美洲文学’。从波哥大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跟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马德里是同等距离。我们作家都是很好的朋友,但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在欧洲认识的,而不是在美洲。不久前我们乘飞机旅行,科塔萨尔对我说:‘如果这会儿飞机失事,我们坐在这儿的九位或十位作家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拉丁美洲文学‘现象’也就结束了。只要知道在我的身后已有六位哥伦比亚年轻作家成长起来,我也就放心地走了。’”

“《百年孤独》之后您将写什么?”

“《头领的晚境》。我不想谈这本书,因为它是一种不好的预兆,总是带来厄运。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打破以前的风格。”

“您很迷信吗?”

“非常迷信,所以我不敢不在乎这件事,因为我是靠我的著作活着的。实际上,我做所有这些事都是像随便一个家庭的忠厚的父亲那样履行自己的职责:为了梅塞德斯和孩子们。”

“在文学上,您希望获得比至今所获得的更高的成就吗?”

“我希望能写出‘回读小说’。”

“什么是‘回读小说’?”

“就是这种小说既可以自左往右读,也可以自右往左读。想想看,要实现这个目标我还有多少事情要做。”

加西亚·马尔克斯抱怨评论家毫无道理地一味赞扬《百年孤独》,而他更希望他们挑毛病,找出《百年孤独》的不足和缺陷,给予建设性的批评。但是,对于马孔多我们能够说什么呢,那是一个自1948年就存在于一位富有想象力的一流作家脑海中的虚构的村庄。加西亚·马尔克斯不仅是一位杰出的作家,而且是一位艺术工匠,甚至他为小说起的题目都准确无误,以致人们到处传诵。这部著作在作者的脑海里经过多年酝酿,一旦想好了,他便把自己关起来八个月专心致志地创作那些展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的故事,而且幸运地售出了成千上万册。这样一位作家的成果怎么能不受到赞扬呢!正如巴尔加斯·略萨所说,一部作品最让人喜欢的就是它的一切故事读者都能信以为真。我也相信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生发动的三十二场战争,相信飞毯,相信一些吉卜赛人拽着大磁铁在村落里挨门串户地走着把厨房里的锅、刀叉、剪刀……吸得纷纷从原地落下。《百年孤独》的价值是可以讨论的,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价值却是无可争议的。

尹承东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