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文学的新堂吉诃德

[采访者:劳尔·巴尔加斯(西班牙《人民报》记者)/采访时间:1968年]

编者按 采访者抓住加西亚·马尔克斯去意大利出席《百年孤独》意大利文版首发式的机会,对他进行了采访,虽然一开始相互间的互动似不很顺畅,但随着相互间的磨合,交谈也逐渐深入,马尔克斯向采访者坦率地表达了他对一些关键问题的看法,有些观点不无参考价值。

在几乎筋疲力尽地交谈了两个小时后,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对我作了一番令人失望的剖白。对他的采访并不顺畅,他有时沉默不语,有时欲言又止;这位年近四十的作家仍然保留着年轻人的风趣诙谐,他的声誉卓著,谈吐稳重,但又不拘细节。他来罗马是为了出席《百年孤独》意大利文版的发行仪式,我就是在这里采访了他。数月前,他在巴塞罗那安了家。这几天,他正和他的夫人及两个孩子在欧洲游览,因此来到了意大利。他的作品的意大利文的出版商介绍他时称他为西班牙文学的新堂吉诃德。

但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拒绝被用来为其作品作宣传,理由好像是出于报复:“出版商从来不帮作家的忙。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帮他们的忙呢?”加西亚·马尔克斯几乎拒绝了《百年孤独》意大利文版在市场上发行,“但是, ”他说,“仍照样卖。有时候,我自己想想不禁发笑:《百年孤独》的读者为何在成倍地增加?当我在安安静静地休息时,有人却在彻夜不眠地读我的书,我任由我的股票翻番地增长。”当这些股票在所有文学市场上上市报价时,他又在虚构另一个“巴比伦”——加西亚·马尔克斯这样称呼他的小说家事业。

尽管这两个月是假期,加西亚·马尔克斯仍沉浸在“他”的伊比利亚美洲独裁者的氛围里,这是他正在酝酿的一部小说里的人物。这个独裁者年高一百八十岁,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无奇不有,在他之后,“美洲再也没有人想做独裁者了,也没有人能忍受独裁者了”。

“这是部社会小说,教化小说还是惩恶扬善小说?”我这样问他。

“不,伙计,我不知道。让我着迷的是这位独裁者的无法言语的可厌,同时也是种极致之美。譬如,某日他一起床就屎臭熏天。别人什么味儿也没有,就他浑身散发着恶臭。这是错乱之极的混合。他虽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却月复一月地散发着屎臭。这种情景太棒了。这就是让我开心,使我觉得令人着迷、令人神魂颠倒之处。我非常喜欢写作,不知道‘从事文学创作就是经受痛苦’这种说法是怎么编造出来的。另外一件事,这是事实,就是设法让读者相信我所写的东西。这的确是件令人绝望的事,你得使出浑身解数。但是,读者必须自始至终地相信作者,否则,一切便完了。”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无愧于社会小说和担当小说的称号。《百年孤独》是一部浩渺无垠的小说,至今,没有谁对它提出过公开的批评。它的浩渺绝不是因为它具体的篇幅,而是因为一种能容纳一切,一种它包含的一切都深刻、复杂得类似无底之井的幽深……

“嗯,对。一般来说,面对《百年孤独》,批评家们都不知所措,因为这是一部与他们心中的图景不相吻合的小说。譬如,何塞·玛丽亚·卡斯特列特就向我承认,说对这本小说他什么评论也不写,因为他被书中所发生的事情征服了,他无法思考,只能听凭小说的摆布。在文学上,我认为无法断言说因为一部小说是革命的所以它是伟大的。请注意,我所说的这一点不仅适用于我,我对做这样的事不感兴趣。今天,对所有的拉丁美洲小说,人们不能怀疑它们的革命性。我决不可能成为反动的人,因为我不会这么干,但是,假如出现这种情况:我的一部小说应该写到某种程度,但这样会使人觉得它反动,那我将毫不犹豫地继续写下去,因为要么让文学证明我的正确,要么我在文学上证明自己的正确。《百年孤独》里展现的一个个故事绝不只是些奇闻轶事,它想成为谵妄、痛苦、可怕的拉丁美洲的一个文本。在拉丁美洲,所有的努力都被白白地耗尽,在拉丁美洲,新的事物不断形成,但一切都已有文字载明;在拉丁美洲,健忘的瘟疫在滋生、蔓延。健忘症不仅出现在书中的第一部分,而且在主人公家庭一再发生,如广场大屠杀惨案,事后谁也不承认有过。坦率地说,我认为谁也不愿意待在马孔多(《百年孤独》一书故事发生的地点),嗯,这一段所写的是革命的内容,虽然我们内心深处清楚,小说本身远远不止这些。还有一些革命性的反响。譬如,小说具有面向社会各阶层读者的开放性。我知道这样一件事,有个女佣为了读这本书,竟扔下家务事不干,直到把小说读完,而这却是她有生以来看的第一本小说。”

“为什么你的小说在青年读者中取得成功?”

“我给你说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碰到的事。一位大学生当面向我致谢,说我这本书向人们表明,搞文学创作,不一定非得是阔佬或学院院士。在波哥大,大学生们用《百年孤独》来数落他们的老师和‘高雅文学’的理论家们,他们兴高采烈地抓住这本书向人们表示,一个‘疯子’,一个他们之中的一分子,竟有胆量结束了正统的体面文学的存在。这一点难道不重要吗?”

申宝楼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