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悉加博获奖消息后的闪电式采访

[采访者:埃里韦托·菲奥里利奥(哥伦比亚《万花筒》杂志记者)/采访时间:1982年]

编者按 《万花筒》杂志在哥伦比亚是一份雅俗共赏的刊物,既登载有关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严肃报导,也有为满足关注新潮消费、追求时代潮流的时尚图片和娱乐界的花边新闻,特别是每当国内有大事发生时,杂志都会在第一时间设法以独家专访的报导来吸引读者。它是哥伦比亚家喻户晓、知名度非常广泛的杂志,所以在得悉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次日,《万花筒》杂志就特派记者飞到墨西哥进行采访。

作为西班牙语文学里拥有最广泛的读者、作品被译成三十三种文字、得过无数的荣誉奖项、荣获法国、墨西哥和古巴国家勋章的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其住所向记者述说了诺贝尔文学奖对他本人和哥伦比亚青年作家的作用,披露了谁是他在瑞典皇家学院的教父,并解释了他至今没有回过故乡阿拉卡塔卡的原因。

这篇采访报导本可以这样开头:

“这次诺贝尔文学奖破例地授予了一位享有无数荣誉的作者,其中‘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历史上最令人感兴趣的作家之一’绝非是无足轻重的称号。”

但实际上不可能这样写,原因有三,首先,因为这样的引言早在1950年报纸上就刊登过。其次,这段话说的不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而是指威廉·福克纳。最后,写这段话的正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本人。

当时,马尔克斯还不满二十三岁。作为哥伦比亚巴兰基亚《先驱报》的记者,他以S ptimus的笔名在其主持的专栏里写下了这段话,他写的第一篇小说的初稿还压在抽屉里,而且每一年面对瑞典皇家学院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审结果都产生一种不可避免的抵触情绪。

据加比托[1] 说,斯堪的纳维亚人几乎从没有做过正确的评选。在这种情况下,把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福克纳大师,当然成为一种打破常规的举动。他们习惯的做法是不对文学大师们授予此奖。“假如诺贝尔文学奖的机构早就存在的话,”S ptimus写道,“可能我们今天会惊讶它连塞万提斯、拉辛[2] 或是拉伯雷[3] 都没有授过奖。”确实,无论是詹姆斯[4],卡夫卡[5],还是普鲁斯特[6] 都没有获过诺贝尔文学奖。托尔斯泰也没有接到过瑞典皇家学院的祝福。对于在从事新闻报导工作的同时还练习文学写作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来说,他觉得这是不可原谅的。

对诺贝尔文学奖淡然视之

三十年来,他对于诺贝尔文学奖的看法没有任何改变。1980年9月,他在分四次连载于哥伦比亚《旁观者报》星期天周刊的文章里再一次肯定了他于1950年在巴兰基亚《先驱报》上发表的观点。

“我写这些有关诺贝尔奖的专栏文章是想淡化它的重要性。对它淡然视之……”

这句话是这个星期五清晨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墨西哥的家里说的,当时,他站在住所的洁白的客厅里,身后的墙上挂着奥夫雷贡[7] 以枪弹射击制作的穿孔画。二十四小时之前,全世界都知道了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不管他自己怎么想,瑞典皇家学院决定把文学奖授予他的作品。他破例地打上领带,穿了一套漂亮的灰色西服,衣服的颜色与他的丝丝银发正相协调。他焦急不安地在地毯上来回走动,不停地看一看手表,期待着他妻子梅塞德斯和他的好友、作家阿尔瓦罗·穆蒂斯[8] 的出现,后者被荣幸地聘为诺贝尔奖得主这几天的专门司机。至于身上新换的衣服和刚打的领带,那是为参加“阿兹特克之鹰”的授勋仪式,这是墨西哥政府授予最杰出的外国友人的殊荣。一个小时之内,加西亚·马尔克斯将在总统府的所在地松树宫接受授勋。几个授勋活动都碰到一起了。昨天,古巴政府宣布授予加博“费利克斯·巴雷拉”勋章。但是,毫无疑问,最引起轰动的还是诺贝尔文学奖。

这时,他对我说道:

“瑞典皇家学院在考虑我时改变了观点,因为过去一直占主导地位的意愿是褒奖无名作者的作品。确实,谁也无法猜透,评定诺贝尔奖时,他们考虑的是哪些政治因素。正如一位朋友某次所说的那样,如果奖评得对,那政治上就好。反之,则政治上就糟糕。”

我提醒他说,三十二年前他在那个专栏里所写的关于福克纳的那些话,可以用在他身上。于是,他一边会心地开怀大笑,一边道:“是,生活教育了我,即一个人永远都不该说‘我不会有这档子事’。”

关于如何竭尽全力获奖

住所里一尘不染,灯光通明,到处摆满了黄色的鲜花。贝坦当库尔总统[9] 的花篮被梅塞德斯放在大厅的一个特殊位置。一位朋友派人送来了一箱番石榴,另一位朋友安东尼奥·卡瓦列罗[10] 礼拜一就开始给加西亚·马尔克斯打电话,当时还没有谁确切地知道这一次诺贝尔文学奖会授予加博。安东尼奥·卡瓦列罗当时预言说,他相信马尔克斯肯定会获奖,所以他才提前打电话,以免礼拜四通话时电话占线。大家都把卡瓦列罗的话视为玩笑。加西亚·马尔克斯当时只不过是候选人名单上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博尔赫斯[11] 也位列其中,但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我害怕的是今年会由我取代博尔赫斯成为获奖人。我现在五十四岁,最近四年里都获得了提名。可博尔赫斯已八十多了。你想过吗?假如我做了三十几年的候选人,那是什么感受?所以,我曾在好多场合说过诺贝尔奖给我最大的满足就是知道下一年我再也不会当候选人了。”

我问他在所有获得的奖项中,哪一项奖让他最高兴,他不假思索地答道:“第一次得的奖,是个故事奖。那是1955年哥伦比亚作家艺术家协会奖给我《周末后的一天》那篇故事的。”

“谁最应该得到某种奖而却永远都没得到?”我突然决定就这一话题继续谈下去。

“鲁尔福[12] 和格雷厄姆·格林[13],诺贝尔文学奖。比如,瑞典皇家学院不评奖给格林的原因,我想是认为他是一个过分商业化的作家,而这并不确实。问题是很多人喜欢他的作品。他拥有读者,书也卖得不错。”

“有某种奖能使你动心吗?”

“选美大赛!”

“那些奖与文学竞赛有什么相同之处?”

“我跟你说它们之间不同在哪里吧。一个人要赢得一项奖得竭尽全力,而赢得一场竞赛则取决于很多因素……”

诺贝尔奖于我有政治武器的作用

“你曾产生过拒绝诺贝尔奖的念头吗?”

“我从没有想过要拒绝它,因为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他们会给我。只是有人猜测在做了四年的候选人后,我有可能获奖。然而,我曾想他们会把这事放在十年或十五年以内去做。”

他夫人梅塞德斯已收拾停当,从楼上走了下来,并询问道:

“阿尔瓦罗还没有到?”

“没有,”加博答道。“一小时之内我们得赶到那儿。你知道堵车有多厉害。”

阿尔瓦罗·穆蒂斯驾驶的车子姗姗来迟,这无意中帮了我的忙。于是我抓住时机,继续采访。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诺贝尔奖有什么用处?”

“不知道,这取决于不同的情况。诺贝尔奖能带来更多的读者和更大的公信力。当我说政治武器时,我不是在考虑选举或进众议院。我是在想,可以用它帮助解决中美洲问题,或总的来说,拉丁美洲问题。说到底,这就是我真正关注的。”

“对哥伦比亚的青年作家来说,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奖于他们有什么益处?”

“你瞧,我认为对他们来说有重要意义。因为这向他们表明可以取得成功。一个出生在阿拉卡塔卡的家伙开始用打字机折腾写东西,咳,最后竟得了诺贝尔奖,而且比其他哥伦比亚作家都成名得快。现在,别去说绝不可能再有哥伦比亚人获得诺贝尔奖了。这危险。过去人们曾这样说,《百年孤独》把他们都比扁了,谁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小说了。现在又会说,任何人再也拿不到诺贝尔奖了,因为已经有哥伦比亚人得了。这样说确实挺糟糕。好像作家写作就是为了得诺贝尔奖或是超过《百年孤独》似的。一个人写作是因为需要。我认为,对,里尔克 曾经说:‘如果你觉得不写作可以活着,那你就不要写作。’”

这时,他想起了装在外衣内口袋里的讲话稿:“勉强一页。今天上午刚最后改好。不过,写一页小说要比这容易多了。”

“那诺贝尔奖的讲话稿呢?”

“这有人帮着弄,而且可以请求帮助。在斯德哥尔摩诺贝尔奖的颁奖仪式上,唯一发表演讲的是文学奖的得主。所以,我希望与其他奖项的获奖人协调一下,让他们告诉我想说的内容,这样我好代表他们讲话。”

“你为什么写了那么多关于诺贝尔文学奖的文章?为什么对它有这么大的兴趣?”

“因为他们把诺贝尔奖搞得太神秘了。对于我来说,有两件神秘的事情挺相像。其一,诺贝尔奖的人选是怎么确定的;其二,墨西哥“阿兹特克之鹰”勋章的候选人又是怎么确定的。对于后面这一点,我很高兴能作一次与我对诺贝尔奖所作的类似的调查。这挺激动人心,令人神往。因为每一个总统都守口如瓶,从不透露决定某人成为候选人的那些因素。”

一个执拗的、崇拜加博的瑞典人

“据你在文章里说,阿图尔·伦克韦斯特是瑞典皇家学院唯一一位通晓西班牙语的人,他负责挑选和提名诺贝尔奖的西班牙语作家候选人。你提到曾与他用过晚餐。显然,这对他的选择应该有所影响。”

“伦克韦斯特是个为人极好的老头,西班牙语说得挺棒,而且对拉丁美洲文学有深入的了解。因为由他提议西班牙语作家候选人,我被提名就是他建议的。我能获奖也亏了他。我认为他是我在瑞典皇家学院里的教父。我曾去他家赴这样一种瑞典的奇特晚宴。当时恰值夏天,下午六点钟时,天仍然很亮。那儿的季节就是这样,所以不得不拉上窗帘,亮起灯光,以便营造出夜晚的氛围,否则没有用晚餐的感觉。啊,请你注意那是怎么一回事。我曾拿定主意不去拜访他,因为我觉得很难为情,好像去求他给诺贝尔奖似的。特别是他家的藏书室里放满了众多作家的赠书,很多赠书的作者在题词里直言不讳地向他要奖。他给我寄过一封非常客气的短信,信里说,他的不幸是很多他不感兴趣、他根本不想见的作家,一到斯德哥尔摩第一件事便是想方设法去见他。相反,那些他想见的作家,却由于不好意思而不去看他。结果,他想见的作家见不着,因为这些作家都很自重。面对着他信里的这些话,我去了。那天晚上他邀请我共进晚餐。当然,谁都没有敢提诺贝尔这个名字,也没有敢问诺贝尔奖是怎么回事。这事有多久了?大概四年前。对吗,梅塞德斯?”

“对。”厨房里的梅塞德斯答道。

这时,我心里又泛起了一个问题,因为据加博说,伦克韦斯特是瑞典皇家学院里唯一一位精通西班牙语的人,那么,其他成员怎么弄懂一位西班牙作家的作品呢?

“我认为当他提名阅读过的作者时,其他成员便把该作者列入名单进行挑选。我猜想,如果一位西班牙语作者在众多候选人里被选中,其他成员不管通过什么途径都得去阅读他的作品。”

“为什么他们没有评给博尔赫斯诺贝尔奖?是不是像你说的,因为他去了皮诺切特掌权的智利,而且说——不管是当真还是开玩笑——皮诺切特的专制是民主的专制,以及诸如此类的一些话?”

“评给博尔赫斯诺贝尔奖这事已经决定了,后来又被取消了。因为伦克韦斯特是个很倔的人,一个非常重政治的人,而且又是聂鲁达[14] 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博尔赫斯的这些话使他异常恼怒。我这一次的奖就是伦克韦斯特争来的。三年前,伦克韦斯特曾发表宣言,称不把诺贝尔奖给我他就决不离开这个世界。去年,他曾有过一次心肌梗塞。所以,记得他那个宣言的朋友们对我说:他们将会给你奖的,因为伦克韦斯特担心在他去世前你评不上奖!你看,是他第一个给我传来消息说我获得了诺贝尔奖。”

“那几年当你总做候选人但最后并未获奖时,你有什么感受?”

“挺烦。我从不理会那些小道消息,但是,每当10月来到,我知道又会掀起诺贝尔奖传闻的高潮……”

他不是哥伦比亚的弥赛亚[15],也不是阿拉卡塔卡的救世主

“随着时间的推移,你正在变成哥伦比亚的救世主,在有关这个国家的好消息里,如果不是全部的话,至少大部分都是来自你身上。”

“多少年来,哥伦比亚就梦想能有一个救世主了。一直在期待一位领袖,一个弥赛亚。人们的一生就在这期待中度过。任何一点异常的迹象都被解释成是弥赛亚的来临。如果想要国际上的名字,他们已经有一个诺贝尔奖了。不过,这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也得过诺贝尔奖,但没有解决危地马拉的任何问题。因此,诺贝尔奖也不能解决哥伦比亚人的任何问题。哥伦比亚的问题应该由我们大家一起来解决。这不是一件上苍能帮忙的事。但是,认为弥赛亚即将来到并且企图找到他的想法还是显而易见的。这会儿,人们在贝利萨利奥[16] 身上看到了弥赛亚的影子。”

“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回过阿拉卡塔卡?”

“问题是有一段时间我无法平平静静地回去。我一到那儿,其他的活动便都会停顿下来,大家都跑到街上,闹成一场浪费金钱的庆祝会。好久前就这样了。如果能像个普通的阿拉卡塔卡人回到那儿并在那儿待着,那该是件多好的事……”

“人们还在议论你对家乡漠不关心,说你没有为他们修座学校……”

“学校由政府来修,而不应该由个人来建。你看,然而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回到阿拉卡塔卡,在镇上看望朋友,跟人们交流。但是,你知道当一个人待在一座屋子里而全镇的人却围在门口盯着你坐在那里的那种滋味吗?对这种场面我受不了……”

说到这儿,他突然站起身来,看着表,朝梅塞德斯所在的餐厅方向说道:

“好了,我们走吧,他们还没有到。”

正在这时,阿尔瓦罗·穆蒂斯驾驶的小面包车终于来了。加博和梅塞德斯坐进了车里。车子拐了个弯,驶上了高速公路,直奔墨西哥总统府的所在地松树宫疾驰而去。加西亚·马尔克斯将在那里举行的隆重仪式上接受墨西哥总统洛佩斯·波蒂略授予的“阿兹特克之鹰”国家勋章。

申宝楼 译

[1] 加夫列尔的昵称,因马尔克斯的全名为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2] 法国戏剧诗人及古典悲剧大师(1639—1699)。

[3] 法国作家(约1494—1553)。

[4] 美国小说家(1843—1916)。

[5] 捷克出身的德语幻想小说家(1883—1924)。

[6] 法国小说家(1871—1922)。

[7] 哥伦比亚画家(1920—1992?)。

[8] 哥伦比亚小说家、诗人(1923—)。

[9] 当时的哥伦比亚总统。

[10] 哥伦比亚小说家(1946—)。

[11] 阿根廷作家(1899—1986)。

[12] 墨西哥小说家(1918—1986)。

[13] 英国小说家、剧作家、新闻记者(1904—1991)。

[14] 智利诗人(1904—1973),197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15] 犹太人期望的复国救主。

[16] 当时哥伦比亚执政的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