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士族门阀

隋代的士族势力虽然还相当强大,但在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中也遭到削弱。例如,杨素权大位显,独揽朝政,致遭隋炀帝猜忌。杨素重病在身,隋炀帝唯恐他不死。其子杨玄感也“自以累世尊显,有盛名于天下,在朝文武多是父之将吏,复见朝纲渐紊,帝又猜忌日甚,内不自安,遂与诸弟潜谋废帝,立秦王浩”③。后来,乘进攻高丽之机,起兵反隋,因失败而遭灭门之祸。在这种此伏彼起的统治集团内部斗争中,必然有一部分士族势力遭到削弱。

另外,隋末农民战争的冲击,也使一部分士族受到打击。不过,多数士族还是通过各种途径延续下来了。例如,李密、窦建德这两支强大的农民起义军,都笼络了不少士族官僚,还有很多士族官僚归顺了唐朝。这就是说, 唐朝建立后,士族门阀势力仍然活跃在历史舞台上。

唐朝的建立者李渊就非常重视门第,他曾对裴寂说:“我李氏昔在陇西, 富有龟玉,降及祖祢,姻娅帝王,及举义兵,四海云集,才涉数月,升为天子。至如前代帝王,多起微贱,劬劳行阵,下不聊生。公复世胄名家,历职清要,岂若萧何、曹参起自刀笔吏也。”唐德宗时的苏冕更具体地说:“创业君臣,俱是贵族,三代以后,无如我唐。高祖,八柱国唐公之孙,周明懿、隋元真二皇后外戚,娶周太师窦毅女,毅则周太祖之婿也。宰相萧瑀、陈叔达,梁、陈帝王之子;裴矩、宇文士及,齐、隋驸马都尉;窦威、杨恭仁、封德彝、窦抗,并前朝师保之裔;其将相裴寂、唐俭、长孙顺德、屈突通、刘政会、窦轨、窦琮、柴绍、殷开山、李靖等,并是贵胄子弟。比汉祖、萧、曹、韩、彭门第,岂有等级以计言乎?”④显而易见,唐初统治集团自以出身显贵而洋洋得意,直到德宗时统治集团还以此而感到自豪。从这些事实中, 也可以看出在唐初政权中士族力量的强大。

宰相是国家权力机关的重要成员。从武德、贞观年间成员的变化也可以看出士族势力在政治舞台上的地位。

武德年间(618—626),前后任宰相的是:裴寂、刘文静、萧璃、窦威、窦抗、陈叔达、杨恭仁、封德彝、裴矩、宇文士及。这些人都来自士族。可

① 《隋书》卷五○《元孝矩传》。

② 《隋书》卷七六《崔贲传》。

③ 《资治通鉴》卷一八四,恭帝义宁元年。

④ 《隋书》卷七○《杨玄感传》。

见武德年间的政权,士族门阀是其骨干力量。

武德四年(621),秦王李世民以杜如晦、房玄龄、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李玄道、蔡允恭、薛元敬、颜相时、苏勗、于志宁、苏世长、薛顺、李守素、陆德明、孔颖达、盖文达、许敬宗等十八人为文学馆学士。实际上这是李世民组织的智囊团。这些人中,除了孔颖达、盖文达、颜相时三人外, 其他十五人都来自士族。

贞观年间(627—649),先后曾任宰相的二十八人。其中曾有六人(裴寂、萧瑀、陈叔达、封德彝、杨恭仁、宇文士及)原是武德年间的宰相。另外,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高士廉、高季辅、李靖、王珪、温彦博、杨师道、褚遂良、许敬宗等十一人也是士族出身。非常明显,贞观年间的宰相中,士族势力仍占绝对优势。

从发展的趋势看,贞观年间的士族势力比武德年间稍有削弱。这主要是唐太宗用人的标准并不是唯看门第,而是颇重人才。例如,魏徵被唐太宗视为一面镜子。太宗曾说:“贞观之后,尽心于我,献纳忠谠,安国利人,成我今日功业,为天下所称者,惟魏徵而已。”①可见魏徵在贞观年间所发挥的作用是别人无可比拟的。另如马周,因偶然的机会被太宗所重用,官至中书令,使太宗须臾不能离开。太宗说:“我于马周,暂时不见,则便思之。”① 还有刘洎,每有所谏,都得到太宗的重视。这些人都出身寒门。这说明贞观年间的士族,在政治舞台上已不是舍我无他了。

在士族内部,也存在差别,社会地位并不完全相同。这种矛盾的存在, 使士族的政治地位有所下降。太宗针对山东士族崔、卢、李、郑诸族的自恃门第最高,批评他们“虽累叶陵夷,苟他族欲与为昏姻,必多责财币,或舍其乡里而妄称名族,或兄弟齐列而更以妻族相陵”。遂指定高士廉、韦挺、令狐德棻、岑文本等编撰《氏族志》。但高士廉等仍以崔民幹为第一。太宗甚为不满地说:“汉高祖与萧、曹、樊、灌皆起闾阎布衣,卿辈至今推仰, 以为英贤,岂在世禄乎!高氏偏据山东,梁、陈僻在江南,虽有人物,盖何足言!况其子孙才行衰薄,官爵陵替,而犹卬然以门地自负,贩鬻松槚,弃廉忘耻,不知世人何为贵之!今三品以上,或以德行,或以勋劳,或以文学, 致位贵显。彼衰世旧门,诚何足慕!而求为昏,虽多输金帛,犹为彼所偃蹇, 我不知其解何也!今欲厘正讹谬,舍名取实,而卿曹犹以崔民幹为第一,是轻我官爵而徇流俗之情也。”他规定必须遵照“专以今朝品秩为高下”的原则,重新修订。这样的结果,就出现了新的“以皇族为首,外戚次之,降崔民幹为第三”①的谱系。

太宗修《氏族志》,是调整士族门阀内部的社会地位。但客观上却起了削弱士族势力的作用。因为他主张“专以今朝品秩为高下”,也就是“不须论数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②。这样一来,由寒门出身的官僚当然也可跻身士族,这就使魏晋以来那种严格的门阀制度出现了缺口;对崔、卢、李、郑等高层士族无疑是一次打击。

高宗、武则天时,士族势力进一步遭到削弱。高宗为立武则天为皇后,

① 《唐会要》卷三六《氏族》。

① 《贞观政要》卷二《任贤》。

① 《贞观政要》卷二《任贤》。

② 《资治通鉴》卷一九五,太宗贞观十二年。

曾遭到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顾命大臣的反对。长孙无忌说:“皇后名家,先帝为陛下所娶。”褚遂良也说:“陛下必欲以易皇后,伏请妙择天下令族, 何必武氏。”①后来,李敬业起兵反对武则天。在骆宾王的讨武檄文中也指责武则天“人非温顺,地实寒微”②。这都是说武则天出身寒门不配被立为皇后。另外,还有来济也曾上表谏曰:“王者立后,上法乾坤,必择礼教名家,幽闲令淑,⋯⋯”③。士族门阀素以儒家的礼教作为自己行动的规范,“幽闲令淑”是名门大家理想的小姐。这又是说武则天不符合士族门阀的标准。既然如此,武则天必然对传统的门第观念十分反感。

武则天执政后,褚遂良、长孙无忌,甚至不明确表态的于志宁都削官被贬,王皇后的舅父柳奭被杀。还有些做了宰相的士族,也有被贬被杀者。裴炎因反对武则天立武氏七庙,又劝武则天归政于子而被杀。李游道、王璿、袁智弘、崔神基、李元素,因遭人诬陷而被流放岭南。另外,还有韦巨源被贬麟州(治所在今陕西神木北),苏味道被贬集州(治所在今四川南江), 陆元方被贬绥州(治所在今陕西绥德)。总之,武则天在打击敌对势力的同时,严重削弱了士族的势力。

在打击士族势力的同时,武则天又通过科举考试、试官等各种途径提拔中下层人士充任各级官吏。甚至连卖饼为业的文盲侯思止也做了朝散大夫、侍御史;被人视为“素无行”的王弘义也做了殿中侍御史。④更为甚者,凡存抚使“所举人,无问贤愚,悉加擢用,高者试凤阁舍人、给事中,次试员外郎、侍御史、补阙、拾遗、校书郎。试官自此始”。当时人称这种现象为: “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欋推侍御史,怨脱校书郎。”这样“滥以禄位收天下人心”,实际上武则天有她自己的用人标准,“不称职者,寻亦黜之, 或加刑诛。挟刑赏之柄以驾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故当时英贤亦竞为之用”①。这就是说,武则天的用人标准是有利于她夺取政权,巩固自己的地位。这和士族标榜门第,鄙视寒门的门阀观念格格不入。大量中下层人士登上政治舞台,必然削弱士族的势力。

当然,武则天并不是有意站在庶族人士的立场上,打击士族门阀,而是为了打击政敌而在无意中削弱了士族。武则天及其走卒也想抬高自己的门第,于是,他们就想修改贞观时期的《氏族志》。《唐会要》卷三六《氏族》载:“许敬宗以其书不叙明皇后武氏本望,李义府又耻其家无名,乃奏改之。”经孔志约、杨仁卿等修改的结果:“后族为第一等,其余悉以仕唐官品高下为准,凡九等。于是士卒以军功致位五品,豫士流,时人谓之‘勋格’。”② 这就是《姓氏录》。尽管武则天是为了抬高自己的社会地位而修《姓氏录》, 但其结果使“士卒以军功致位五品”者皆可加入士族,无形之中就使以往的士族门阀制度难以维持了。

玄宗用人也不重视出身。开元二十四年(736)十月:“朔方节度使牛仙客,前在河西,能节用度,勤职业,仓库充实,器械精利”,玄宗欲以他为

① 《旧唐书》卷六五《高士廉传》。

② 《资治通鉴》卷一九九,高宗永徽六年。

③ 《资治通鉴》卷二○三,则天后光宅元年。

④ 《资治通鉴》卷一九九,高宗永徽六年。

① 《资治通鉴》卷二○四,则天后天授元年。

② 《资治通鉴》卷二○五,则天后长寿元年。

尚书。宰相张九龄反对道:“仙客本河湟使典,今骤居清要,恐羞朝廷。” 玄宗怒形于色道:“卿嫌仙客寒微,如卿有何阀阅?”张九龄答曰:“臣岭海孤贱(张九龄是韶州曲江即今广东韶关人),不如仙客生于中华(牛仙客是泾州鹑觚即今甘肃灵台人);然臣出入台阁,典司诰命有年矣。仙客边隅小吏,目不知书,若大任之,恐不惬众望。”对此,李林甫也发表意见说: “苟有才识,何必辞学!天子用人,有何不可!”③由此看来,玄宗、张九龄、李林甫等统治集团的重要成员,都不赞成按门阀的标准用人。

从统治集团的核心成员看,开元、天宝年间虽然也有不少士族宰相,但真正掌握实权的宰相大多不是士族。例如,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李林甫等,都是玄宗时举足轻重的人物。

在士族势力日益衰落的时候,从景龙元年(707)到开元二年(714), 中宗又命柳冲、魏元忠、张锡、徐坚等人修改《氏族志》,最后,由柳冲、魏知古、陆象先、徐坚、刘子玄、吴兢等人撰成《姓族系录》(《唐会要》称《姓族录》,《新唐书》称《姓系录》)。为什么要修撰《姓族系录》呢?

《旧唐书》卷一八九下《柳冲传》说:“初,贞观中太宗命学者撰《氏族志》百卷,甄别士庶;至是向百年,而诸姓至有兴替,冲乃上表请改修氏族。” 近百年间,虽然曾经有过高宗显庆年间的《姓氏录》,对《氏族志》有过修改,但由于中宗复辟后,为了表明他的正统地位,立即改周为唐,同时,“郊庙、社稷、陵寝、百官、旗帜、服色、文字皆如永淳以前故事。”①也就是所谓“神龙元年制书,一事以上,并依贞观故事。”①政治形势的变化,修改《姓氏录》而为《姓族系录》也就十分必要了。

《姓族系录》是因为士族诸姓“至有兴替”而修撰,开元二年(714)成书的结果是“取德、功、时望、国籍之家,等而次之。夷藩酋长袭冠带者, 析著别品”②。也就是说,在《姓族系录》中地位的高低不决定于原有的门第, 甚至“夷藩酋长袭冠带者”也可占一席之地。这和玄宗的用人标准完全一致。由此可见,自唐初至玄宗时,士族门阀的地位每况愈下,庶族势力日益增长, 士庶合流的倾向愈来愈明显了。

安史之乱以后,士庶合流的倾向进一步发展,又经过唐末农民战争的冲击,旧的士族门阀制度退出了历史舞台。自东汉以来兴起的士族门阀制度, 到五代就寿终正寝了。《新唐书》的作者说:“古者受姓受氏以旌有功,是时人皆土著,故名宗望姓,举郡国自表,而谱系兴焉,所以推叙昭穆,使百代不得相乱也。遭晋播迁,胡丑乱华,百宗荡析,士去坟墓,子孙犹挟系录, 以示所承,而代阀显者,至卖昏求财,汩丧廉耻。唐初流弊仍甚,天子屡抑不为衰。至中叶,风教又薄,谱录都废,公靡常产之拘,土亡旧德之传,言李悉出陇西,言刘悉出彭城,悠悠世胙,讫无考按,冠冕皂隶,混为一区, 可太息哉!”③宋朝人这样叙述士族门阀发展的过程,大体上符合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