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 蛋
赵丹涯
高三时,儿子节节进攻,我处处退守。倒不是怕他什么, 而是因为我与他一旦冲突,影响了他的心绪,要是他把书一摔,喊声“拜拜”,逍遥自在去了,我十几年的苦心孤诣岂不是全部付诸东流了?
儿子倒也配合,不再时时挑衅。深夜看到他房里明晃晃
的灯光,我心里那种静谧的充实感就甭说了。他懂科学,知道营养平衡的道理,每天早上要我煮两只白水鸡蛋,说带到学校去在课间吃补充能量, 保持旺盛的精力。我自然一丝不苟地执行他的指令。
那段时间家里有条不紊,风平浪静,但我禁不住提心吊胆——这种相安无事的情景太反常了,反常得让我生疑。果然,在一个中午,我嗡声嗡气地对妻子说:“鬼子又进村啦!”
事情再巧不过了。那天早晨,我因单位有事提早去上班。在一条街的拐角处,眼睛一亮,发现儿子站在一棵树下东张西望。我好生纳闷,像盯梢的特务般蜇进一家小店,探头探脑地向外继续监视。一会儿,远处过来一位穿白衣裙的少女,儿子打了个手势,神态颇似美国的西部牛仔,我甚至仿佛听他喊了声“哈啰”。少女也朝他招招手。于是两人谈笑风生,一起骑车沿着河边向学校驶去。我赶紧跟踪而去,人影恍惚之中,看到儿子递给她一件东西,黄黄的,圆圆的,不用说,那是一只鸡蛋。
我本来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但问题的严重性在于送谁不好,偏偏送给一个女生。这还了得!我立刻动员我的人际网络,查明真相。没费多少劲, 消息反馈回来:儿子与同班的一位女生关系特好,好像是在谈恋爱!
这成何体统?是营养太好,发育过早,还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在我十六七岁的当儿,鼻涕还刚刚擦尽哩,那时我读书读得稀里糊涂,最大的乐趣是捣鸟窝斗蟋蟀,对女同学从无好感:叽叽喳喳的一群,除了撅起嘴巴赌气就是到老师
处告状。现在好了,儿子倒年纪轻轻就阿谀奉承起女生来了。
我本想大发雷霆,但又觉得不妥,现在不是我随心所欲的时候。那天晚饭后,我阴阳怪气地对儿子说,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想瞒天过海是不成的, 你倒挺能的。不出我所料,他马上以攻为守,眼睛瞪得老大:我怎么啦,我又怎么啦?我哼哼一笑:你自己知道,什么时候把她带回家来看看?
没想到第二天儿子真地把她带来了。一阵手忙脚乱之后, 我终于镇静下来,绞尽脑汁地谆谆诱导:你们大了,但也还小,刚上高中,前面的路还长着哩,大学不大学是次要的,人生不决定于这点,不过,考大学是人生的一道门槛,你们得努力迈进去,因为里面阳光灿烂,而你们的父母替你们排除所有的物质烦恼,让你们无忧无虑地在精神和知识的王国里漫游,你们说, 对不对?所以,一个人在大学里度过的是黄金时间,无数青年缔造出一种纯净的氛围,你们享受不到那种妙不可言的氛围,将是人生的一大遗憾,你们说,是不是?至于你们的关系,我不追究,因为是你俩的事,也因为时间会做出判断,你们说,对不对,但不管怎样,我,作为你们的朋友,希望你们暂时不要过分沉湎于这种感情之中,全力以赴地开辟前面的路,你们说,可不可以?⋯⋯我滔滔不绝,虽然有点语无伦次,但效果却出奇的好。临到儿子送她出门,那女孩突然回过头来说:叔叔,你真好!
我为此惭愧得无地自容。所以当儿子回来之后告诉我,她家境困难而父
母不太关心她时,我立刻自告奋勇:儿子,从明天起我每天煮四只鸡蛋,对不起,我目前只能做到这一点。
⋯⋯五六年过去,白衣少女已不知去向。一次,我与儿子偶尔经过那一个街角,又经过他就读的中学,我颇带感情他说:儿子,人生很难预料,但毕竟发生过不少美好的事,把它珍藏在心里吧,这是男人的安慰,也是男人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