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学缘

陈早春

解放前,我高小毕业就因家贫辍学,在家里当后备农民。在农民堆中, 比起大多数文盲和半文盲来,算是个“高级”知识分子,谁家死了人,谁家后生结婚,姑娘出嫁,老人做寿,新屋上梁,少不了要求我写副对联,以示哀挽或庆贺,本来这些是私塾先生的专利,但农民付不起报酬或欠不起人情, 便转而求助于我。而我是学徒工,有活操练不付师傅钱就不错了,何计报酬! 所以我对农民的要求,往往是有求必应,免费供应。因此,事业颇兴隆,久而久之,凡一切文学应酬的事,如写契约,写家神牌位和写信等等,好像非我莫属了,连偷情少妇向插足者写情书,也要我到僻静地去笔录,还叮嘱我要编几句动情的句子。我为了应付这类事,开始是在《礼文汇》、《尺牍类编》、《秋水轩尺牍》之类的乡党应酬书中照抄照搬,或东拚西凑。好在求索者大部不识字,好糊弄,但也免不了碰上咬文嚼字、吹毛求疵者,当场指出我的疏漏或错误,这使好胜心强的少年难以承受。于是我便在劳动之余, 伴着一盏桐油灯,夜夜苦读苦学,读古文,学对仗,记典故,连《龙文鞭影》中那些僵死典故,也在死记硬背。久而久之,乡党应酬之类的文字,也能自出心裁,颇能切时、切事,符合所写的具体对象。有一次代人哭丧,用诗经式的四言体写了一篇祭文,弄得位“学富五车”的冬烘先生都念不下去。他出了洋相,而我却踌躇满志,自认为这是最大的学问,乐此不疲。

当了 3 年后备农民,也就做了 3 年未领束脩的冬烘先生。 然而乐此不疲的事业,临到解放后一上学就闹出了大笑话。

1951 年初中入学考试,数学顺利过关了,一篇自己很得意的作文却差点使我落了榜。

当时,我已不会也不屑于写白话文,一下笔,就挂匾,写的都是四六句, 外加之乎者也矣焉哉。临到前途攸关的升学考试,更得奋力一搏,纹尽脑汁, 搜索枯肠除了注意立旨谋篇,起承转合外,还得尽量堆砌辞藻以显华丽,嵌入典故以显深奥,推敲平仄以求铿锵。交卷之后,深为这样的“力作”而骄傲。可是万万没料到,阅卷的老师并不“识货”,在是否让它及格的问题上不得不进行“会诊”。据我事后知道,“会诊”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文章写得陈腐酸臭,个别老师还认为这是封建余孽所为,对我的家庭出身和年龄产生了怀疑;另一派认为,该生的确是一农家少年,此系亲眼所见,这样的怀疑不能成立,而且一位没有家传的少年能写出这样的古文,实属不易,录取与否,应该慎之又慎。慎之又慎的结果是:文章可以给 60 分,准予录取, 但入学第一课就应加强教育,限制改正写古文的毛病。

果然,在入学语文课开讲前,语文老师就找我训话了。他神色俱厉地指责我文章的悖谬。我不服气,但又不好抗颜争辩,弄得头发尖在冒汗,而手心却不发凉。好在老师这一阵炸雷之后,洒下的是一阵润物无声的细雨。他好言开导我,叫我今后要多读鲁迅的著作,鲁迅是国学大师,古文底子好, 但他能化腐朽为神奇,白话文写得很漂亮;赵树理的白话文也值得学习,他的文章没有古文的痕迹,用的纯粹是群众的口头语言。临末,这位老师又为我开出处方:每日坚持用白话写日记,至少坚持一年,把写古文的习惯彻底改变过来。

老师一席话,使我汗流浃背,无地自容,但并未令我心服口服,直到我

多读了几篇鲁迅和赵树理的作品,并旁及其他一些文学大师的白话杰作之后,才深深领悟到,老师的确是为我指点了迷津,引入了正道。古文当然不能全盘否定,但迷恋骸骨是不能使语言起到交流思想、表达感情的作用的。从此,我那专记典故的笔记本变成了专记群众鲜活语言和成语、俚谚的案头学习本,现买现卖,每天用这样的语言写一篇日记,每周写一篇周记,从未间断。这办法果然奏效,很快,我的作文卷就可以吃到老师朱笔点下的一串串瓜子,受到“传观”的殊荣;第二学期开始时举行全校作文比赛,我用农民的鲜活语言,写了一位翻身农妇的命运,获得了比赛的第一名。这就更加坚定了我“改邪归正”的决心和信心。

通过向文学大师学习语言,也潜移默化地培养了我的文学感受能力,这是意外的收获,对我后来从事的文学工作大有裨益。

陈早春湖南隆回县人。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全国政协委员,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研究学会理事。长期从事文学编辑工作。业余从事学术论著、散文写作及文学古籍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