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人老师

向明

有一天，我和几位写作的朋友应邀到一个学校的文艺社团去主持座谈会。开会完毕，大家自由交谈，一位女同学怯生生地走来问我：“老师，您写诗是自修写出来的，还是有老师指导？”

我告诉她两者都有。先是自己摸索，然后找到一位老师批导。她问我的老师是谁，我说你们都没见过，但是一定听过他的名字，就是已过世 30 多年的前辈诗人覃子豪先生。她听了之后马上很高兴地说她知道，很多谈诗的文章上常提到他。她非常羡慕地对我说：“老师运气好好呵！有那位好老师指导，怪不得你的诗写得这么好。”

我对她说，我的诗写得并不好，不过我确实感谢我的覃老师，如果没有他，可能我会连现在这种水平都不如。因为他给我的鼓励，他给我的指导，以及他在作为一个诗人所树立的榜样，都使我一生受用不尽，使我觉得我要永远不辱没他的成就，和他在诗文学上所受到的尊重，因为我是他的学生。开始和覃先生结上师生关系，是在 1953 年 10 月的时候，当时的师范学

院李辰冬教授开办了中华文艺函授学校，上这个学校无需学历证件，也不用考试，只要对文学有兴趣就行。我那时 20 刚出头，投身军旅，由于在台湾举目无亲，精神极度苦闷，早就借摸索涂鸦来发泄，偶尔也在报刊发表一些作品，但总感觉自己对文学的认识不够，极需有人指导。于是很自然地就成了文艺函授学校的一员，而且依自己的兴趣选择了诗歌班。班主任就是从前在大陆就早已成名的覃子豪先生。他在台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海洋诗抄》，当时正分篇在各报刊载，极受年轻人欢迎。

函授学校以缴交作业为主要课程。覃老师的批改作业非常认真，简直就像他自己创作一样地字斟句酌。一百多位学生的习作不但每篇详细批改，没有交的还以旷课论。他每次都要针对题目写一篇批改示范，从一首诗的立意、修辞、句法、节奏到形象和意境，都不厌其详地讨论和举例。最后他总是把提出来讨论的那一首诗予以重新修改，并讲述修改的理由。这是一种非常艰苦费神的工作，因为他修改的作品不能脱离原意，只能找出更好更确切的表现方法，才能使人心服口服，比创作一首诗还难。

覃先生这种批改示范就是直到现在仍被初学者奉为圭臬的《诗的解剖》一书，被书商大量翻印赚钱。

函校的学生和老师很难打到照面，和覃老师见面也是在进入函校 10 个多月后一次座谈会上。那天是他在师院对几百位学生讲怎样欣赏诗。根据当时我日记中对覃老师的第一印象是：

“覃先生是一位 40 多岁的中年人，有着很浓厚的四川口音，可是没有四川人那种开放个性，而显得很羞涩谦虚。”

然而，正式和覃老师面对面的请教，则又是在一个多月后的学校办公室。记得那天正是台风过境，在风雨交加中我和两位同学去看他。他对我们讲了很多鼓励的话，然后在一堆报纸中找出了两张给我，原来我连续交的两次习作，都已发表在他刚创刊不久的《蓝星周刊》上。这两首作品都是一字未改地登了出来。当时我虽早已在报纸上发表过诗和散文，但像这样连续发表，无异给了我极大的肯定，心里真是踌躇满志，发表欲大增，于是回来以后不出两大，就连续完成了两首作品寄给覃先生。谁知寄出不到 3 天，就给退回

来了，还附上一封长信。他说以往我的作品好像是经过一再思考才寄出，而这两首诗似乎是急就章，要我今后写诗一定要谨慎，完成一首诗不但落笔时要找出唯一合适表现方法，完稿后更要反复检查推敲，最好冷藏几天后再看是否完满。覃先生这一忠告至今仍是我写诗为文的座右铭，我的作品无一不是一再考虑再投寄。

由于我的作品一再在《蓝星周刊》发表，不久也就慢慢算是蓝星诗社的一员。进入写诗的圈子以后，我发现写诗的人虽然很多，但像覃先生这样一心一意为诗献力的却绝无仅有。他教的中华文艺函校一期期地招生，另又在别的学校讲诗，除了编报纸上的《蓝星周刊》，还用自己微薄的薪水创办了一本《蓝星诗选》季刊。他的生活过得非常艰苦。有一次我就问他为什么对诗那样狂热，他说：“我不是教书的却教书，开拓园地供大家发表诗，绝不是为我个人，要名我已经名气不小了。我无非是要为中国的诗传统培养出一些接棒人。我的乐趣是看到你们一个个都写出好作品。”

他的这些话，并不是说说就算了的，在他平日的一些作为上更十足表现出他这种求才爱才的苦心。记得那时我们每见到他时，一见面必定先问有没有写诗，如果我们说有写，而且还带了来时，他会乐得放下一切先谈我们的诗，好诗会击节称赏，坏诗，他马上提供意见。另外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每当收到好稿件时，那份沉不住气的样子，好像真是中了什么大奖，人一坐定，他就告诉你，今天又收到谁的好诗，然后就宝贝样地拿出来与大家共赏，还一一指点出好在那里，精彩在何处。覃老师这一举动，不但教会了我们欣赏一首好诗的方法，还附带激励了我们年少争强好胜的心理，心想别人能，难道我就不能吗？下次我也要写一首好诗让老师当宝样地拿给别人欣赏。我就是以这种不服气的心理写出了一些让覃先生高兴的诗，而且我这一生的写作都是以这种不服气的心理来为自己求长进，求好的表现。如果我在诗上有些微成就的话，都是我的诗人老师覃子豪先生的赐予，他为我们作了为文学献身的表率。

向明湖南长沙人，1928 年生，1949 年随军定居台湾。早年即从事现代诗创作，为台湾“蓝星诗社”重要成员，曾任蓝星诗刊主编，台湾诗学季刊社社长。著有诗集《雨天书》、《随身的纠缠》等 8 部，另有诗话集《客子光阴诗卷里》；散文集《甜咸酸梅》等多种。作品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世界艺术与文化学院授予荣誉文学博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