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汗·雨和楹联

成正和

从手汗说起

时间:1964 年 11 月。地点:南京市文联的一间办公室里。

一位老师在亲切地和我谈话。我毕恭毕敬地坐着,两手平放在膝盖上。老师指着桌上的四篇小说稿说:“这些小说,我们都细细看过了。虽然离发表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有一定的生活气息。就这样,多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今后,你来参加我们文联的活动吧。”此刻,我理不清是什么心绪,只是发现手心的汗水已把罩裤的膝部浸湿了,而眼下的时令正是初冬。

是呀!自从小学四年级,语文老师把我的一篇作文拿到六年级毕业班去读之后,我就特别偏爱作文课。老师的鼓励,竟使我不自量力地做起“当作家”的美梦来。

初中毕业回乡后,我便开始“奋斗”了。一边劳动,一边云天雾地地写。什么短篇小说、散文、诗我都写。而且还有一部 10 个章节的长篇,题目大得

吓人:《在生活的道路上》,已经拼下 4 章了。可是,我寄出的是稿件,退回的却都是一张张连姓氏也不填写的、千篇一律的铅印退稿笺。我暗暗地吞苦水,开始灰心了。没有不透风的篱笆墙,我的苦情感动了区文化馆的老师们。他们要走了我手头的四个短篇。哪晓得小说稿竟到了市文联!天哪,文联里都是作家呀!我可怜巴巴地写了两三年,第一次听见作家给我的习作讲了好听的话。你说,我能不激动、紧张得冒汗吗?

由于兴奋、紧张,出了门,老师的话都穿不成串了。可是,我死死咬住了这两句:“生活气息”、“写身边熟悉的生活”。嗨!也许是文联老师为了宽慰我而随口说出的几句好听话,竟又重新煽起我的创作热情来了。

雨的启示

从此,我便参加了市文联的活动。尽管我家住在郊区农村,活动又多半是晚上。但我风雨无阻,从不间断。这年底,文联寄给我一份别人提供的类似通讯的素材,让我结合自己的生活,改写成故事。没想到,过了年竟在《新华日报》的文艺副刊上发表了。参加文联活动不到半年便发表了作品,我当然很开心。可是再想想,用人家的素材不算本事!我决心非自己扣出一篇来不可。

当时,我当耕读小学教师。半天劳动,半天教书。看到农村不少娃儿因生活、家务拖累而不能读书,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因此,我除正常上课以外, 中午和晚上一有空就给娃儿们送字上门。后来,听说邻村有位女教师结婚, 为了不误教学,连传统的“回门饭”也没吃,闹了一场风波,我很感动。我想,要说熟悉,对这些,我算是熟透了。于是开了两个夜车,写了一个短篇叫《喜事》寄给了文联。

一天晚上,我下工回来,点上煤油灯正要烧稀饭。市文联的方之老师竟笑眯眯地出现在门口。我一下子呆住了。对于方之老师,我是非常崇拜的。他是全国知名作家,他的不少刻意求新、脍炙人口的作品曾不止一次地激动过我。想不到这么晚了,他还摸到我家来。他是为我的习作《喜事》来的。方之老师一边帮我忙着,一边说:“《喜事》写得还可以,但要下力气改。今晚我不走了,我们慢慢谈。”晚饭后,方之老师非要我去把村上的年轻伙伴邀来,把《喜事》念给他们听。我一边绘声绘色地念,方之老师一边注意

我那些伙伴的反应。夜深了,他伏在煤油灯下,和我逐段、逐句地分析作品的好、丑。说起来真脸红,还要改那些拣拣一大堆的错别字哩。当念到描写雨的那个细节时,我念到:“⋯⋯忽然,狂风大作,乌云铺天盖顶压下来, 一会儿,雨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朝下直掉⋯⋯”方之老师连忙摇头说: “停、停,这不是你小成的雨。是人家写了多少遍的了。你自己想想,雨下大了是个什么样子?农民讲雨大怎么讲的?我难住了,一夜都没睡踏实。第二天,方之老师又帮我请了假、带我到文联去磨稿子。一路上,我脑子里尽是大雨、小雨。我想了一段,写出来,念给方之老师听:“忽然,天上丢下了大雨点,‘啪哒、啪哒’砸在河里、田里,一点一个泡。雨点越丢越密, 一会儿功夫,对岸的人家都给雨雾遮住了!”方之老师笑了,连说:“哎—

—好,这就是你小成看到的、写出来的雨了。记住,写好一篇作品不容易, 要有自己的独特的观察和语言⋯⋯”

后来,文联将《喜事》推荐出去。不久,《新华日报》、《江苏文艺》都登了。中国青年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还收进了集子。许多杂志也转载了。我还收到了一些不相识的读者来信,不晓得是不是这“凉雨”使我开了点窍,接着,我又发表了第三篇、第四篇作品⋯⋯

20 年前,我的生活、工作环境变了。但我一刻也没忘记当年文联老师的教诲!我撰写了一副楹联:“日日思邻里,笔笔写真情!”我将它镌刻在大理石镇纸上,置放案头,时时激励自己。成正和现为中国作协会员,江苏作协党组成员,专业创作组副组长。出版有小说集《淡绿色的站牌》等。作品曾获省级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