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闯入的房间

陶 然

热带的山城万隆,四季如春,终年只分旱季和雨季。晚饭后,如果天晴, 我们一家人就围在后院,听大哥讲述《三国演义》。

十来岁的我,立刻就被吸引注,当大哥讲完一段,往往卖个关子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明晚分解。”尽管死死缠注不放,无奈大哥总是不为所动, 守口如瓶,越发增添了神秘感。我只好耐着性子,焦急地等候姗姗来迟的次晚。

我家露天的后院,一仰头便可以看见赤道线上的满天星星。当大哥讲到诸葛亮不幸去世时,我恍惚看到一颗巨大的流星自夜空坠下,同情的泪,不禁涌上眼眶。

听大哥讲故事,细水长流,我感到很不满足。私下多次央求他多讲,他便笑着说:“可以,我打你 5 下屁股,便讲一段,如何?”我满口答应,不料,一巴掌打下,我便杀猪般地叫了起来。

故事终于没有听成,徒然只惹了个印象深刻的笑话。

皮肉受不了苦,我只好硬着头皮,捧着他那套线装的《三国演义》,似懂非懂地读了起来。也许,文学最初就是这个样闯进我的生活中。

《三国演义》让我倾心,上中学后我就毫无目的地搜集其他小说。我还记得,那时,万隆有两家较大的中文书店,一间叫“开明书局”,一间叫“美风书局”。我常去“美风”,只因为“开明”老板的女儿,是与我同班的姓陈的同学,自己老觉得,倘若去那里买书,碰到那女同学,那买卖关系,总使我有点不自在。到底那是什么样的心理,我至今也弄不明白。

在我的记忆中,那时我买过《水浒传》、《西游记》、《薛仁贵证东》、

《薛丁山征西》、《薛刚反唐》,还有许许多多的连环书,唯独没有读过《红楼梦》。“美风”的壮年老板还夸奖我说:“好呀,少年人不要吃那么多零食,还是买书好,读书有益。”我听了,不禁飘飘然。至于那些书,懂不懂是另一回事,只要故事热闹,也就心满意足了。

后来,南洋也兴起了新派武侠小说热,还是一个同学怂恿我看《碧血剑》,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那个时期,我的确看了不少香港的武侠小说。

然而,考大学怎么会进中国语言文学系,连我自己也不甚了然。虽然从50 年代未 60 年代初便接触一些新文艺作品,但也不算入迷;对于自己的将来,也从无明确的打算。我总觉得,我大概是个半桶水的读者,却不曾动过一丝一毫写作的念头。

我在北方上大学,住在集体宿舍里,我的床头总放着十来本书,天暖时我斜躺床旁,漫不经心地浏览随手抓到的一本什么书;天冷时便缩进棉被里, 只露出一个头和一双手,翻它几页。那代价是受到某些人的白眼。我记得, 放在枕头畔的书,有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集《热爱生命》、海明威的中篇小说《老人与海》、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罗曼·罗兰的

《约翰·克里斯朵夫》、梅里美的《嘉尔曼》、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茨威格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等,自然还有巴乌斯托夫斯基的

《金蔷薇》和两卷本的《巴乌斯托夫斯基小说选集》。

那时,像许多的年轻人一样,我喜欢普希金的诗,喜欢他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而他的短篇小说如《驿站长》、《暴风雪》、《射击》等,

都令我钟情。他的中篇《上尉的女儿》和短篇《黑桃皇后》,我还看过苏联拍成的同名电影,总觉得不如原著。不但这两部电影,即使是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和《一个人的遭遇》、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司汤达的《红与黑》、莫泊桑的《漂亮朋友》等等,我也都觉得电影都赶不上小说。时至今日,这个印象还是那么清晰。

也许这是我的偏见,但这种现象让我迷惑。作为综合艺术的电影,人物、动作、画面、色彩、音响,都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为什么却偏偏不如小说动人?看来,那些白纸黑字,即使被局限着无法与电影的功能比肩,它却自有它难以被其他艺术形式替代的独特妙处,如细腻的心理描写,便是一种。我喜欢看电影的同时,也就不免向小说寻求另一种韵味。

一般来说,电影由于充分利用现代科学技术,在视觉上较易讨好观众, 而小说,却要读者把一个个方块字组织起来,在自己的脑海里形象化,吃力是难免的;何况,紧张的生活节奏,已经叫许多人失去了慢慢咀嚼的耐性。尽管如此,我相信小说仍有存在的必要和生命力;当然,在写法上应该有所更新。

给不同的内容寻找相应的技巧,是合理的,但并不容易。我也曾经努力过,我发觉,每一篇小说的完成,仿佛都是一场搏斗,未写完最后一个字, 我也不知道成败如何。或者应该说,即使写成了,自己虽会有偏爱或者偏废之心,但对得失却不敢下断语,难道这是感情投入后,当局者迷的缘故?

有人常说,我这辈子是注定了拿笔杆子讨生活的,我以为这只说对了一半。写作对我而言,与其说是命中注定,倒还不如说是个偶然。

据说,历史上常常有走错房间的人物,一步走错,也许全盘皆输;但有时错也有错着的,倒霉人物的命运从此改变,也未可知。我当然不会以这样的例子自比,我想要说的是,大概我在茫茫中误入了文学的房间,至今还有点不知所措呢。

记得巴乌斯托夫斯基写了篇创作谈《夜行的驿车》,也可以当成短篇小说看待,所讲的是安徒生的故事。这篇东西强调了想象的重要性,在我看来, 安徒生摸黑对那几个女性的命运的推测,充满了神秘的味道,或者可以说, 气氛营造得十分成功。

我也老是记起托尔斯泰以吉提的眼光写安娜·卡列尼娜,并没有着意写她的面容,只描绘她那么一站的姿态,她的美貌就呼之欲出,压倒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的形容词。我想,托尔斯泰就是要令读者根据自己的经验, 奔驰于想象的空间吧?

我以为,这都是我追求的目标,只是,那奥妙我还摸不准关键在那里。既然自知才力有所不逮,又没有捷径可寻,只好用心学习,但愿能够学到一点皮毛。无论如何,与文学结下的缘份,今世恐怕是摆脱不了的了。

陶然木名涂乃贤,原籍广东省蕉岭县,出生于印度尼西亚万隆市。16 岁时回北京读书,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毕业后移居香港。曾任《体育周报》记者、编辑、执行编辑,出版社编辑,新闻界编辑,《香港文学》执行编辑,现任香港中国旅游出版社《中国旅游》画报副总编辑。已出版的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追寻》、《与你同行》、《一样的天空》;中篇小说《心潮》,小说散文集《强者的力量》、《香港内外》;中短篇小说集《旋转舞台》、《平安夜》;中短篇小说自选集《蜜月》、《红颜》;小小说集《表错情》;散文集《回音壁》、《此情可待》、《月圆今宵》、《侧

影》;散文诗集《夜曲》、《黄昏电车》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香港作家联会理事,《香港作家报》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