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之声

中杰英

国文老师拿着半截粉笔,用粗重的笔道在黑板上写了个脸盆那么大的“雾”字,然后转过身来:

“我们刚刚学过《雾伦敦》,这次就以‘雾’为题写作文。八仙过海, 自由发挥,不论体裁,两课时加一个晚自习,明天交卷⋯⋯”

肖寿张先生,中等身材,清癯的脸上架一副金丝眼镜,就是无框细腿的那种。他总是衣衫整洁,文质彬彬,严肃中透出潇洒,俨然一副名士派神态。他的大名和形象我永远记得住,而别的详情,《雾伦敦》究竟是谁写的,是否译作,印在初中哪个年级和版本的教科书上⋯⋯便如同那雾中景色一般, 如今已依稀若梦,混沌一片了。

抗日战争胜利后的安源煤矿,已遭两度破坏,产业废弃而楼宇残存,我的母校萍乡中学即暂设于这颓墙圮瓦之下。离城十里,幽静偏僻,浓荫遮蔽校舍,竹管引水之声淙淙不绝,倒是个潜心读书的好去处。学生们课余无事, 图书馆可供借阅的文学读物几乎人手一册,大师们的名字不胫而走。鲁迅、巴金、茅盾、冰心、叶绍钧、徐志摩、郁达夫、柴霍甫(即契诃夫)、莫泊桑、都德、赛珍珠等的书最为走俏,课本上多有他们的选文,也适合初中生的口味。而问津大部头经典著作,如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罗曼·罗兰等人的长篇小说者比较少,也理解不了。各种名目的学生文艺社团如雨后春笋, 音乐的、戏剧的、文学的都有。我参与组建的那个叫“天河文艺社”,刻有木质方形大印一枚,每月出一大版墙报,刊头即以大印缀成“天河”二字为标记。

一经投入,非常热心,非常专注,觉得文学这方梦境神秘、幽隐,寓意深不可测。也许由于战争缘故,原先的作文多受那些怒目金刚之作的影响, 如《天文祥》、《阎典史》、《张巡与许远》、《最后一课》、《柏林之围》等。战争过去,心情平静下来,又转而更为欣赏《月光曲》、《巴黎观油画记》、《口技》等等。其中一篇很独特的作品,便是《流星》,以奇巧的视角和手法,揭示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主题。由于是梦境,写得扑朔迷离,虚实掩映,让我大开眼界,深悟章法之道的广阔而跃跃欲试。如果说在写《雾》之前,作文之于我仅是一种常规课业和写作练习,尚未真正进入角色的话,那么这一次确已有了一定的文学积累和潜在的创作意识了。办墙报自由撰稿的启发,涉猎“闲书”所引致的兴趣,对各类课文的多角度思索,已不禁令人手痒,从自发的模仿而意图进入自力的进取。更何况肖先生明白宣示:八仙过海,自由发挥——我想我应该写出一篇与众不同的焕然一新的散文!

原文已无处可觅,但大意轮廓记忆犹新——

内河港口的早晨,大雾弥天,一个上学的孩子从那里经过,只听到水上传来汽笛与人声。好奇心让他深深陷入想象的境界,脑海中闪出一幅幅生动的图画,浪头拍打着堤岸,船在江中鸣笛慢行,船娘在操持早炊,孩子在背上啼哭,船工在码头卸货,附近的水市在做买卖⋯⋯忽然从远处传来十分熟悉的小锣声,清脆而有节奏,那是常在码头给人算命的盲人来了。继而从锣音中听出了手杖的笃笃声,穿长衫的算命先生像影子一般出现了,像往常一样徐徐走下台阶,前往市场招徕顾客。那个孩子从痴觉中恍悟,怕盲人跌倒,

大声喊道:“老先生,你慢点走,今天好大的雾!”而那位盲人说:“你说什么?雾,我看不见。我要去赶生意挣饭吃啊⋯⋯”他如同没有雾时那样照常向前走去。孩子心里想,是呀,对于盲人来说,雾天与晴天,黑夜与白昼, 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反正全都看不见。就如同我此刻眼前白茫茫一片,只听到雾中之声而不辨雾中之物。想着,那清脆的锣音不知何时已远去了,消溶在迷雾里了⋯⋯

作文交上去了。下个星期第一堂课本子发下来,吓了我一跳。密密麻麻的红色小串圈叫人眼花缭乱了,而后是占了大半页的评语:小弟弟,你的笔下有些火候了!知人之所未察,为人之所不能,是为创造;读来不像作文而胜似作文,是谓文学⋯⋯努力吧,雾中之声将唤醒未来的文学灵性!我由怔忡、惊喜、陶醉而近于麻木了。当肖先生在堂上评讲这篇被称之为“佳作” 的时候,我兴奋得几乎听不清“雾中之声”而只听到自己的心跳。肖先生大概列举了这样几点:一、立意新颖,含蓄而曲折有致;二、讲究修辞炼字, 绘声绘色维妙维肖,情感色彩浓厚;三、起承转合顺畅简练,内容比例恰当; 四、结尾处的理念性议论,是画龙点睛之笔,收得住等等。这篇作文后来与其他同学的佳作被油印发给全班参阅。在赞赏声中我实在有点沉不住气了。于是鼓起勇气夜访肖先生说出实话,盲人与锣声是虚拟的,尽管我认识这位算命先生,但并未见他在雾中出现。其次,我心中有明显的模仿对象,《流星》、《口技》、《月光曲》、《雾伦敦》、《巴黎观油画记》便是。感到意外的是肖先生并无责怪之意,反倒莞尔笑道:“不错,散文本不应当虚拟, 但你虚拟而能叫读者信服,其后又能坦诚自省其过,仍是我的好学生。至于模仿痕迹,我当然看出来了,但是也看出了你要模仿中的锐意创造,我称赞的是后者。别忘了,孩子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最需要的是鼓励。”我感动了, 躲在走廊里悄悄地哭起来。

回首往事,情也依依。我想,也许正是由于肖先生那种开放、宽厚、信任的革命性的教学方法,诱导我学会如何把文章写得更好,也帮助我打下日后从工程师转向文学创作的基础。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开端啊,我永远不会忘记,是雾中之声疏通了愚钝的心灵⋯⋯

中杰英广东梅县人,1934 年生,毕业于清华大学动力系,曾任工程师。现为中央实验话剧院一级编剧,中国作协会员。著有小说《罗浮山血泪祭》、

《在地震的废墟上》;剧本《灰色王国的黎明》、《哥儿们折腾记》、《北京大爷》等,作品多次获全国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