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有益于文学磨炼

赵燕翼

抗日战争中期,我年仅十五六岁,却过早地走入生活——在古焉支山下的军马牧场,做了一个“少年马倌”。这里,远离精神文明,看到的只是: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偶然,我从别人手中,借到两本破旧不堪的书:一本是章衣萍的《倚枕日记》,另一本是万迪鹤的《大学生日记》。这两本书都是用日记体载写成的文学小品,如果现在让我评价,自然算不上是上乘之作。但对少年时期的我,却产生了强烈的艺术魅力。当时,我觉得一个作家,能够将“咳唾笑骂”、“呻吟叹息”等极其平凡琐细的生活现象和情感微波,信手拈来,转化为趣味横生的文章,那实在是妙不可言的本领。于是,在赞佩之余,我也刻意摹仿他们的笔调,将每天耳闻眼见的身边琐事, 逐一描绘一番。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乐趣,一种自觉地锻炼和提高文学表达能力的固定“日课”。传说中的古文物“汤盘”有铭文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就是说,对某种有益的活动,倘若你能坚持不懈地做下去,总是不断地会有新的进步的。所以,当我意识到自己找到了一种行之有效的自修方法时,这种“生活日记”竞延续了十数年之久。直到 50 年代中期,才完全停止。这些过往年代的日记手稿,90%都化为乌有了,只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尚有为数甚少的几本,得以在劫余灰烬中幸存下来。现在,不妨摘录其中一篇,当能略窥其概貌——

10 月 27 日

深秋时节,早晨满地白霜。天色阴沉,凉风嗖嗖地刮着。路旁的树上, 纷纷飘坠着枯黄的落叶,景象十分萧条。我辞别家人,扛着行李,步行到离家十余里的公路上,去“钓黄鱼”。我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眼巴巴等候了一个多小时,总是看不见汽车过来。早上虽然没有吃东西,可是一点也不觉得饿。预备的一个大烙饼,还是原封没动——不想吃。

哦!离乡背井的滋味,我又开始在品尝它了!

好了!远处忽然传来隆隆的马达声,我的心也跟着跳起来。我站定姿势, 心里想着如何和司机讨价还价,使钱出得少些再少些。一辆绿色的篷车,风驰电掣般地驶过来。我高高举起手里一本杂志,向它连连摇动;可是,它却毫不犹豫地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我看见那玻璃窗中身穿军装的驾驶员,向我翻着白眼。我的脸上,感到一阵发热!

我终于叫住了一辆破卡车,从车窗门口,伸出一个头发莲乱的脑袋,问我到哪里去?

“兰州,”我说,“需多少钱?”

“16 万。”他满不在乎地说了这个数字,故意把发动机弄得噗哧噗哧大声响。

“少些行吧?”我又问。

他冷笑一声,缩回脑袋,一扳手闸,汽车走动了。“10 万怎么样?”我追上一步问,但是没有反应。马达骄傲地吼着,跑了。我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好不容易,又叫停了一辆大道奇,司机是个麻子,总算比前一位减了价——15 万,还价不干。我伸手摸装钱的衣服口袋,答不出话来。

“爱坐不坐,没有那么些工夫儿!”司机和发动机同时吼起来。

车上坐的许多乘客,都七嘴八舌叫道:“坐上吧,坐上吧,没有比这再

便宜的了!”我一想,没法子,只得忍痛爬上车去。车开了,我心里说不出地难过。仅仅“钓”了一次“黄鱼”,就花去我全部盘费的三分之一。如果到兰州一时找不到事做,我该怎么生活!

钱是出得多了,这车可真能跑。它不大声吼叫,只是沉着气一股劲儿飞奔。公路两边的白杨树,一排排向后面倒去。大有“朝辞自帝,暮下江陵” 的气势。约莫正午时分,便到了以寒冷闻名的乌鞘岭。车上的男妇乘客,忙用手帕、大衣领之类的东西,把头包起来。果然,车子慢慢爬上坡去,天气格外冷了些,还稀稀疏疏飞起雪花来,但我觉得也不算太冷,大约这还是秋季的缘故吧。车子费劲地爬上岭顶,停住了。这里有一座很有点名气的湘子庙,据说,第八洞神仙韩湘子,从前在乌鞘岭显过圣,当地老百姓,便修建了这座庙宇,一度香火十分兴盛。大麻子司机钻出车门,怀里抱着几把子香, 吆吆喝喝地说:“谁去烧香噢,跟我来!”男妇乘客中有几个好事的,便笑闹着跟大麻子进庙去了。反正车停着不走,踯躅荒山,甚觉无聊,因此,我也跟随“善男信女”之后,到庙里观览一番。正殿三间,像黑乎乎的山洞, 却悬挂了许多金字匾额,领衔的有什么“太子太保”、“头品顶戴”,什么“总督”、“将军”之类,向人们炫耀着这座破庙的光荣历史。殿堂里面点着油灯,神像被围幔遮着看不见。一个主持老道,应酬着施主们烧香。我们的麻子司机,很恭敬地撅着屁股叩头,老道敲着钟。然后,司机抱起签筒, 哗啦哗啦摇了几根竹签,叫老道按号数寻出签革,讲解给他听。完了送给老道 2 万元的香资。麻子司机一带头,别的旅客你也要抽,他也要抽,老道快

活地忙碌着。我看着好玩,也胡乱抽了一支,一看是第 53 签。老道把签单寻出给我,看时,上面写着“李陵登台望汉,上上签。”下面四句七言“指迷诗”曰:“旧地先恩道路遥,千里难度似天高;插翅不能时刻到,英雄得志任其劳”——我不懂。其余还有三字句的“破语”,道是“行人险,名成就。运不能,婚自有。讼无理。病有忧。问经营,难长久。宜守旧,莫心焦。水浅舟,重难容。”我付给老道 2000 元报酬。

距永登县城二三里路,车停了,为防检查站找麻烦,司机要“黄鱼”提前下车。麻子说,今天就住永登。真见鬼,太阳老高,到兰州时间足够,干吗这么早停车?然而,他却驾着车子走了。我们只得扛着行李,慢慢来寻客店住下,打尖吃饭。这店名叫“西南旅社”。土炕上只铺着芨芨席子,窗纸开着大窟窿,没有桌凳,我这日记,就是趴在炕头上写的。一盆洗脸水,一瓦壶白开水,一盏清油灯——这便是旅社的全部招待。然而,一打听价钱, 每人一宿却要收费 12000 元!

天又下起雨来了,明天的路可能不大好走。忽然想起庙里的签语:“千里难度似天高,插翅不能时刻到”——应验了!

亲爱的小朋友们!上面这篇日记记录的,是 1947 年秋末,由家乡古浪出走,打算投奔兰州寻找生活出路时的旅途情景。你肯定不会想到,这篇日记的原稿,还是用毛笔书写的。因为在我生活的那个年代,“自来水笔”乃是一种“摩登”的奢侈品,我是没有那种洋玩意儿的。那时我出门旅行,总是随身携带一个黄铜墨盒和一支小楷毛笔。日记已经写得很清楚,我扛着行李“钓黄鱼”,辛苦劳累了一天,又住在一所破烂冰冷的小店里,应该吃点东西之后,倒头便睡才好。然而,我却趴在土炕边上,借助清油灯一线微光, 打开古老的“文房四宝”像作小说那样,绘声绘色出 2000 多字(抄时有删节) 的日记。这样勤奋自励的精神,现在重读旧稿,连我自己都为之惊叹不已!

勤记日记,有益于文字磨炼。录供朋友们借鉴参考。

赵燕翼 1928 年出生于甘肃省古浪县。第一篇小说《地震》发表于 1947

年。自 50 年代以来,先后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草原新传案》、《冬布拉之歌》等多部。儿童话剧创作《金瓜儿银豆儿》等被译为英、日、俄文。获奖作品有中篇小说《阿尔太·哈里》;童话《小燕子和它的邻居》、《铁马》、《夜半莺蛇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