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服输

程枫

我从小就有股子不服输的犟劲:越是有人说我干不成的事儿我越是要干成它。斗法宝、弹玻璃球、下六条、摔跤⋯⋯我都要打败对手,在小伙伴们中露出头脸来。

说起写文章、著书立说当作家,也全是因为这股子不服输的犟劲的结果。我念小学时,不要说写作文,连个句子都造不好。我的语文作业总是让

老师用红笔改得一塌糊涂,面目全非。最让我终生不能忘记的是升入四年级以后那年冬天的一次作文课上,老师叫我和另一个同学把自己的作文念一遍。那位同学一直是全班公认的最会写作文的,几乎每写一篇都要受到老师表扬,教室后面的墙报上总贴着她的被老师画满了红圈圈的作文,让大家学习。而我的作文是“鸭子”(当时实行 5 分制,鸭子即 2 分,不及格),这一次,明明又是鸭子,老师让我念,自然是羞辱我,让全班同学都来批评我的“大作”了。

没办法,在那位同学念完赢来一片掌声之后,我也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念了自己的作文,实在没有法儿和那位同学的相比。我羞得汗流泱背,无地自容,真盼着脚下忽然袭开个缝儿钻进去。接下来的情形不用我再说,大家也会明白,我再一次被老师训成了紫皮的茄子⋯⋯老师训我的话如今大都忘了。可有一句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你呀你呀,怕这辈子也学不会写作文了,个馍馍篓子!(意为白吃饭的)”

也许是这句话,真正地刺疼了我。我当即下了决心:不写好作文誓不为人!

可是,怎样做才能写好作文呢?思来想去,还是去找班主任老师求救。你别看我的那位留着两条长辫子的老师训人凶,挺严厉。可只要找她问作业, 求教学习上的事,她是又热情又耐心。一看我来请教她写作的窍门,美丽的脸上立即布满了笑容。她说:“这一学期你先改掉不愿意背书的毛病。凡是我要求你背诵的课文,不但要背熟,而且要会写会用所有的字词。你能做到吗?”我使劲点了点头。她又说:至于具体地如何写作文,下学期再说。

我听了老师的话。第二天早晨起,再不恋热被窝,早早地起来往窗前一坐,声音朗朗地念起课文来。可念了不多会,眼皮就打起架来,很想再钻进被窝睡一觉。忽然间,老师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呀你呀,怕这一辈子也学不会写作文了,个馍馍篓子!”眼前出现了作文课上同学们讥笑的目光,我咬了咬牙,绝不打退堂鼓!一定要学会写作文!我放下书,到外跑了一圈, 精神了,回到窗前继续背书。一天如此,天天如此。日子一久,背会了许多课文。凡是会背的课文其字词的理解也加深了。原本一知半解的字词,请老师一讲解,心里豁然亮堂了,甚至感到每一堂课学的都挺有意思。一个学期过去了,作文的进步虽不明显,可造句,包括造很长很长的复杂的句子,已经不在话下了。

放暑假时,老师又特地为我多布置些假期作业——背熟 10 篇记叙文,写

5 篇日记。我背着课本和作业,随母亲一道离开城市,来到了乡下外祖母家。虽然放假了,我还要像没放假一样,坚持每天早晨起来背书。白天跟表

姐表哥们去田野割草玩儿,晚上做作业。这时候,我背书已成了习惯,即使很长的课文也不犯愁背不会。有一次,我合着课本,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

背了一遍《一个伤病员的愿望》,把一旁做针线的外祖母惊奇得不得了:“这孩子,能一口气背这么长的书,记性真好,将来定会有出息!”我当时可顾不上将来有出息,只为了写好作文,不再挨老师的批评,不再让同学们瞧不起。

开学了,升入五年级了。第一次上作文课时,老师出的题目是《暑假记事》。像往常一样,老师讲了如何选材,如何开头,如何展开,如何结尾, 就让大家开始写。不知为什么,我在认真地听了老师的讲解之后,脑子里立刻呈现出假期中同大表姐一块去田野里割草、烧毛豆吃的情景——

那天下午,至少有五六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块儿去割草,草筐割满后,有人提出烧毛豆吃吧。于是大家分了工,有人挖灶洞,有人搂豆叶,有人去拔毛豆。因为银山家的豆地就在旁边,银山就主动承担了拔毛豆的任务, 并且叫我一块儿去,一边拔一边教我如问挑豆荚儿结得多、长得鼓的豆棵子, 而且不要在一个地方拔,要隔几棵拔一棵,这样不容易被他爷爷发现,拔够了豆棵子,用镰刀把根部削去,留下尖尖的斜茬,就密密麻麻地摆在灶洞四周,然后点燃豆叶烧起来。当豆棵子烧塌架之后,大家就一齐动手,把灶洞四周的热土向中心推倒,埋住了塌在灶洞里的毛豆。然后大家就在旁边玩起了跳房子、打草把的游戏。忽然,有人说该吃毛豆啦!大家忽地围在灶洞四周,扒开热土,拣出黑呼呼的豆荚,剥开就吃。虽然豆荚有些烫手,,绿莹莹的毛豆粒有些烫嘴,也顾不得了,一个劲地猛扒,猛剥,猛吃。啊,那个香哪,简直是我长这么大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毛豆吃完了,大家全吃成了黑张飞。银山又领着我们几个男孩脱得精光,跳进不远处的池塘,打起了水仗⋯⋯想着写着,不知不觉地竟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六七百字的作文!说起来真怪,以前写作文一是没话说,二是有时候有话说了却又没词儿。这一回, 怎么这两个拦路虎都跑了呢?

作文本子交上去了。很快又迎来了下一次作文课,万万没想到老师又把我叫起来读自己的作文,我看着被老师用红笔改动了的作文,硬着头皮念起来。念完后好半天教室里一片肃静,忽然,老师笑咪咪地带头鼓起掌来,同学们都跟着鼓起掌来。

接着,老师就讲评起《暑假记事》来,至少说了四五条优点。我印象最深的是说我写得朴素而真实,因为朴素真实所以很感人。叫人边读边想起自己的童年趣事。还说很有点鲁迅先生写童年作品的味道。当时,我还不知道鲁迅先生是谁。总之,我爆了个大冷门。一篇《暑假记事》给我挣足了面子。

从此,我爱上了写作文。几乎每写一篇都能得到老师表扬。再后来,在老师引导下,读起小说来,前苏联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古丽亚的道路》以及中国的《谁是最可爱的人》、《不能走那条路》、《在田野上,前进!》等等,慢慢地懂得了什么是文学作品,并且深深爱上了文学作品。16 岁那年,读初中时写了篇自己命题的《跛脚大娘》作文,被语文老师推荐给了地区的报纸,竟发表了,我一下成了全校的名人。同时,我也暗暗地产生了长大了当作家的“野心”。于是,拼命地给报刊写起稿来,一篇又一篇,不知道寄出去多少,好在当时寄稿件不用贴邮票,否则绝买不起邮票的。可全部给退回来了。

我说过,我从小就有个不服输的犟劲,尽管报刊编辑部一个劲地退稿, 可我毫不气馁,照写不误。直到两年多后,我已经是一个火车司机了,一次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了篇小说叫《雪中送炭》,才在《宁夏日报》的副

刊发表。我原想,只要能发表一篇证明我不是无能之辈就不写了。谁知《雪中送炭》的发表,使我认识了著名回族作家哈宽贵(己故)和著名编辑李震杰两位老师,他们请我到编辑部去,给我讲了许多文学知识,短短几天时间, 使我对写文章的认识产生了一个大飞跃。写文章,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如何如何,而应当像鲁迅先生一样,为了疗救国民的灵魂,为整个人类心灵的净化和道德的完善。就是说,写文章是有着神圣的使命的。

于是,我开始了基本功的练习,开始了系统地阅读文学名著,开始观察生活、观察人生、观察社会的练习⋯⋯再后来,我写出了短篇、中篇和长篇小说,成为一个专业作家。不过,那都是该在另一篇文章里讲叙的

程枫 原名程世管,江苏徐州人,1942 年出生。当过火车司炉、副司机、司机、技术员,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出发》、《昆仑长虹》及长篇小说《有情人》等。1964 年考入鲁迅文学院,1988 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作家班。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青海潮》文学月刊常务副主编, 享受特殊津贴的优秀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