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新诗结下了缘

黄东成

已过知天命的年岁，却仍常潜来童年的梦，还常习惯于心驰神游的幻想。我曾幻想蓝色的大海与蓝天沟通，我曾幻想银色的游鱼与星星交流，我

曾幻想人生也能像游鱼和星星一样，在蓝色的海空自由地来往和明灭。太阳的光波熠熠耀金，洗涤着一双双眼睛，使凶恶的变得善良，哀伤的变得欢愉，狡猾的变得正直，猜疑的变得坚定⋯⋯

儿时，我常爱独自呆呆地坐在窗前，出神地凝望着冬日的太阳，金色的光芒中，旋转着一轮白炽的透明，似出窑前从窑洞口看那烧得白炽透明的一窑砖坯。我眯缝起眼睛，透明体顿又幻成三原色收聚眼底，似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万花筒，在眼前旋转旋转，睫毛上分蘖出彩色的缤纷，我辨认着白的云朵，蓝的天空，绿的田野，青的树丛，紫的远山，黄的小河，灰蒙蒙的城市，红艳的花荫⋯⋯

有个长辈很欣赏我对色彩的敏感，说我先天条件好，是学绘画的材料。可惜，我的家庭不是“书香门第”，更非诗画之家，并不具备任何先天条件。父亲从农村进入城市，从学徒到当老板，经过十多年的苦心奋斗，积攒经营，一段时期甚至曾有过一次小小的“暴发”，就是在这个时候，生下了他的第五个儿子——我。

生我第二年，抗日战争爆发。日本侵略者一把火将父亲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产烧成灰烬，在我隐约的记忆里，只是逃难、离乱、流亡⋯⋯童真的幻想失落了，唯留下了噩梦的恐惧和不安。

少年颠沛流离，印象历历在目，侵略者的杀戳，亡国奴的屈辱，灿烂的色块被切割被涂炭，鲜红的不再是花朵，淋淋漓漓的，那是中国人民涌流的热血⋯⋯

这是在我幼小心灵上划下的创痕。深深的第一道创痕。

我文学道路上的启蒙者，是母亲。

母亲虽非大家闺秀，虽非出身诗礼世家，却也读过多年旧学，有一定的古文基础。儿时，她教我读千家诗，背唐诗三百首，背《古文观止》。每天晚上，她常将《古文观止》、《史书》及《二十四孝》中的许许多多的故事，用俗词俚语讲给我听。在她，是一种乐趣；而我，则得到一份满足。母亲的讲述极为生动，引人人胜，兴趣所至，有时还会唱几段充满生活气息的叙事民歌给我听，歌词多半是爱情故事，尤使我感到新鲜。

母亲去世前，她郑重地将她年轻时工工整整用楷

书抄写的一本唐诗三百首，专门留给我。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视作珍品，至今收藏在箱底。母亲，是我后来涉入文学之门的第一个引路人。

我自小喜爱文学。我的语文老师很喜欢我，常在我的作文簿上打批：“文字顺畅，有想象力。”他教我写诗，将自己的一本《新月诗选》借给我看。我读了一遍，情被感染，再读一遍，形式脱俗清新，不觉被深深吸引。尤其选集中闻一多先生的一组诗，真如一团熔金的烈火，使我看到了内容和技巧溶为一体的完美。如《死水》、《也许》、《夜歌》、《你指着太阳起誓》。其中，我尤爱《死水》：“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再

让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使我看到了那多么绚丽斑烂的色彩，绿的翡翠，红的桃花，罗绮，云霞，绿酒，白沫⋯⋯ 然而，在闻先生手中，美竟奇妙地变成了丑，酿制成一沟绝望的死水。我惊异于他驾驭文学的变幻无穷的创造力，引发我的共鸣，并产生很多很多的联想。

从此，我养成了读诗、抄诗的习惯。精美的小本子上，抄录了许多我喜欢的诗歌。我到处搜找和借阅闻一多先生的诗集、文集，抄录研读，细嚼品味。我又读到了他的《红烛》、《红豆》、《口供》、《你莫怨我》、《静夜》、《一个观念》、《发现》、《荒材》、《罪过》、《洗衣歌》、《奇迹》等好几十首诗。老实说，尽管我同时也读到了徐志摩、戴望舒、朱湘、臧克家、艾青、田间等的诗作，但我最折服的还是闻一多的诗，我是被闻一多的诗折服而爱上新诗的，没有想到，就此与诗结下了缘。

从抄诗到写诗，这是一个过程，却又没有明显的分界线。抄诗，是因情被所动；写诗，是因情动于衷。有所感，有所思，长期生活积累的一朝触发，即忙写下来，纵然三言两语，也是自我真实感情的流露。开始明显有模仿的痕迹，渐渐便扔开拐棍，有了自己的追求。不过，当初写诗，只是为了自己存念，给自己看而已，从未想到要发表，甚至不愿给第二个人看。及至有一位老师看到的我习作不胜惊讶地代我推荐给报纸发表后，才开始有了发表欲。

我在省级报刊发表的第一首诗，是发在 1953 年的上海《青年报》副刊上。

1956 年，开始从事文艺刊物的编辑工作迄今为止，已在全国各大报刊及海外

华人报刊发表诗作近 2000 首（篇），已出版 15 部著作。其中，诗集 13 部。三中全会以后是我创作生涯的一个高潮期，发表的作品相当于“文革”前的10 倍，单诗集即出版 11 部。有一位诗评家评论我的诗时说隐约能看到闻一多的影子，说我的诗也十分注重画意诗情和音乐性。

说得有点道理，我承认，对我写诗影响力量大、最不易抹去的确是闻一多先生。闻一多先生的写诗和为人，刚直不阿的秉性，至今仍是辉耀在我心中不灭的星座。

黄东成 1935 年出生于江苏省南通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乡土诗人协会副会长，世界华文诗人创会理事，江苏省作协《雨花》杂志编审。出版的诗集有《黄东成抒情诗》、《花魂吟》、《香港多棱镜》、《爱的琴弦》等 10 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