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的故事

林婷婷

我从小生长在菲律宾,在懵懂的年龄,我时常从父母的描述中,去勾绘一个陌生故乡的轮廓。所幸在求学时代,我有机会接受华文教育,后来用中文摸索写作,全是基于兴趣、寻根和对中华文化的使命感。

很多年以前,由于家乡生活贫苦,我的父母亲从福建厦门坐轮船到菲律宾谋生。他们原想有衣锦还乡的一天,不料中国大陆变化。

小时候我常听父母亲们聊着唐山的事,由于闽南话的唐和长同音,有一天我瞪大着眼睛问父亲:

“爸爸,长山是什么地方?那里的山是不是很长很长?”

父亲微笑着把我抱到腿上坐。他说唐山离这儿很远很远,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家,中国人就叫唐人。唐山是爸妈生长的地方,也是祖母居住的地方, 将来爸爸会带你回去的。自那天起,父亲闲时就会讲一些唐山的故事给我听。于是我知道远古的唐山有个开天辟地的巨人叫盘古,月亮中有个寂寞的嫦娥。有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徐文长,常叫我笑疼了肚子。啊!这些故事让我陶醉,也使我对唐山产生了憧憬和向往。

我 5 岁时,母亲送我到一家教会创办的华文学校念书。从幼稚园开始, 我学 ABC,也要学“牛、羊、花、草”的方块字。老师很有耐心地拿着学生的小手,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地教我们写汉字。就这样我幸运地在双语教育中成长,也因此得以掌握中、英、菲和闽南方言 4 种语言。可是,在这个多元文化环境中,由于父母亲的熏陶,使我对方块字文化一直有比较强烈的学习意愿和兴趣。

求学时代,我家住在马尼拉市内一层小楼房里,屋外人行道便是邻居孩子们玩耍的地方。炎热的夏夜,我们总喜欢搬小凳子,在屋外乘凉。我们猜谜语,讲笑话,数星星。偶尔父亲会加入我们行列,扮起说书先生。他生动他讲《西游记》、《水浒传》和《聊斋志异》的故事,叫我听得目瞪口呆, 如醉如痴。每当父亲看我舍不得睡觉时,就会故意在最精彩紧张的部分打住不讲啦。忍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我便开始看起小说,慢慢地也喜欢上冰心的

《寄小读者》和朱自清的散文,父亲引诱我走进文学迷人的天地。

我最初运用汉字作为表达的工具开始于写信。我的母亲不识字,父亲不懂英文,所以从小学开始,我就被父亲训练为家里的“小秘书”。稍长些父亲要我写家书到唐山,还买了些尺牍课本,教我传统书信的格式和称谓等知识。不久,我发觉我已能自动写信给未见过面的祖母,倾诉思念之情,写信使我打好作文的基础。

记得念初中一期,我的一篇作文得了“甲下”,还被张贴在优秀作文的展示框里。一到休息时间,我便会流连框前,阅读别人的作文,同时也偷偷欣赏自己的文章。那份获得鼓励的喜悦,愈发提高我写文章的兴趣。

有一次,深受冰心歌颂母爱的文章所感动,我把自己幻想为一个孤儿, 写一封无法投出的信给失去的母亲。我歇斯底里地又写又哭,写好后就把这篇题目叫《遥寄》的散文,用笔名投给学生刊物,这篇处女作发表后还赚了不少读者的眼泪哩!

上高中时,我为要参加演讲比赛,写了长达十几张稿纸又自认为是“宏论巨作”的讲稿,结果被国文老师用红笔删去了一半,还要我重新改写。这

篇演讲稿重写了 4 次后才获得老师满意。这次经验告诉我,要写好文章,得先练就不厌抄写不怕修改的功夫,也悟到了文章的说服力,在于言之有物和简练扎实的文字,而不在废话连篇的拖泥带水。老师们的开导、名家的作品, 以及父亲的启蒙,都是我学习写作的阳光和水分。

久居海外,生活在外国文化的冲击下,在不利于华文文学创作环境中, 我写作曾经遭遇到不少挫折、灰心和寂寞的考验。从我踏入大学之门一直到结婚成家,现实生活的需要迫使我暂时放弃对文学创作的追求。后来又因菲律宾总统马科斯宣布戒严,文学活动停顿,使我的写作在一段相当长的时期交了白卷。

1982 年戒严结束,菲华文坛掀起了复兴的热潮,失而复得的创作自由让

人珍惜,于是我也跟着重新拿起笔,与文学续缘。从 80 年代至 90 年代正是菲国多事之秋,军变、天灾、能源危机、米荒,以及最近盛行的绑架之风, 接踵而至,造成社会上混乱不安。这些社会现象都成为文章中闻见思感的记录,也使我深切感受到,尽管祖先的文化根植在我心中,毕竟这块生长的土地才是我写作的土壤。

这些年来,我总依稀看到父亲说故事的神情,他亲切的话语萦绕耳际, 我知道,父亲和他的唐山故事,是我写作灵感永远取之不尽的泉源。

林婷婷 祖籍福建晋江,生于马尼拉。菲律宾国立大学毕业,获比较文学硕士学位。曾任菲律宾拉刹大学讲师,现任世界华人作家协会菲律宾分会常务理事,亚洲作家联盟菲律宾协会会长。散文集《推车的异乡人》获台北海外华文著述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