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恋

戚积广

聪颖与灵秀,从来和我无缘。即使在读小学的时候,我也是一个十二分笨拙的学生。大约是四年级吧,一次上作文课的时候,语文老师怒冲冲地让我站了起来,他挥着我的作文簿,说:“大伙看,他写了些什么?”原来, 老师在我的作文里,发现了这样的文句:“老师拿算盘打学生写。”这是因为我在“打”字后面丢了一个标点,结果把话写拧了,岂能不引起老师的愤怒?在小学 6 年里,我从未得过满分。我的愚笨,一直延续到大搞关系学的时代,溜须拍马屁怎么也学不会。

我接触文艺作品,是从舞台剧开始的。那时刚刚解放,这家乡一带农村的文化生活还是很活跃的,常常由村里自己组织一些剧团,在农闲时自行演出一些宣传党的政策的剧目以及传统剧目。我那时看过的戏就有歌剧《小二黑结婚》、《赤叶河》以及传统京剧《苏三起解》、《拾玉镯》、《捉放曹》等等。那戏里的唱词,至今还能哼上几句。这些乡土艺术的熏陶,对我那颗幼稚的心,不能说是没有潜移默化的作用的。

而我真正接触的文学作品,却并非什么传世名著,而是一些流传在民间的那些不入正统之作,什么《小五义》、《济公传》之类。哪怕能借到一本发黄的线装古旧唱词,也视为珍宝,揣回家去,点上豆油灯,伏在炕上狼吞虎咽起来。有时头发都被灯光燎着了,也不在意。直到母亲大呼:“太费油了!快吹灯!”这才恋恋不舍地睡去。

我买的第一本书,也是十分有趣的。一个农村儿童,哪里有来钱之道呢? 有,那就是过年时,给长辈磕头挣来的压岁钱,钱虽寥寥无几,对一个孩子来说,用项可大了。还有,我的家住在村子东头,紧挨村口是烟(台)潍(坊) 公路,有一年,由于维修这条公路上处于村口的那座木桥,车辆必须从路侧辟一条便路,下一个大坡,再上一个大坡,越桥而过。我和同村的小伙伴, 常常闲暇时在这儿帮助过往的车辆推车,一般都是贩鲜鱼的独轮车或自行车,遇到大方的人,往往掏出个角儿八分的,做为酬答。我们常常是不惭不愧地收下,竟然积攒了好几角钱呢!于是,我第一次去集上的书摊买回一本连环画册。这本画册内容很简单,但吸引力很大,是写志愿军的一个六○炮班,消灭美国鬼子的故事。这本小人书,我反复看了多少遍已记不清了。你瞧,我这个脑瓜子里,既有疯疯癫癫的济公长老的形象,又有抗美援朝的英雄形象。

这就是我童年时代接受的东西。在这个时期,我心灵的土壤上,从来没有萌发过想当什么诗人的种子!只不过开过一两朵接近文学的野花而已。

命运之舟载我驶向一片崭新的天地。 1955 年,母亲带着我来到东北投奔哥哥。

长春——祖国北方一个多么美丽的城市!我在这儿仅仅读了半年初中, 之后,就以一个 15 岁的少年的身份,踏进祖国的汽车工业建设者的队伍里。这里是国家的第一座汽车工业基地啊!和黄海岸畔那一片富庶而又令我神往的乡土相比,它有着更为神奇而又迷人的吸引力。我从来都把第一辆国产汽车诞生的地方,当做我的第二故乡!

新的生活开始了。

我从学徒工开始启步,雄伟壮丽的汽车城,为发展祖国的汽车工业,写

下了崭新的一页。能在这样一个现代化的大型企业里工作,那种自豪的感情, 是非同凡响的。一枚银灰色的开工纪念章,佩戴在我的胸前,无论是乘车, 还是走在大街上,我总是胸脯挺得老高的,引来许多羡慕的目光。这时候, 我的心潮在激荡,这也许就是诗创之前的那种冲动吧?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只是为那无数奔驰在祖国大地的解放牌汽车上有我的汗水的结晶,而感到万分的激动。

从这时开始,我对文学的兴趣逐渐浓厚起来,同时也开始接触诗歌。这首先是因为我的劳动生活也充满了诗意。

我是车工。那时,读了很多诗,当我读到描写车工生活的诗歌《动人的音乐》、《我爱这生活》时,那心情是难以形容的。这诗的作者,也是一个车工。哦!车工可以写诗!车工可以入诗!这仿佛是我的一个伟大发现,我为之激动不已,既然别的车工可以写诗,我为什么就不能呢?这前后,我还读过不少反映印刷工人、装卸工人、煤矿工人生活的作品,都给我以很大的教益。

我受到鼓舞,我感到振奋!我开始大量地读我国当代许多大诗人的作品, 郭老的《女神》,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臧克家的《青鸟》,阮章兢的《漳河水》,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贺敬之的《回延安》,郭小川的

《向困难进军》等等。这些“五四”和建国以来的诗作,像营养丰富的乳汁一样,哺养着我。

1958 年,它的功绩以及它的失误,自有历史去做出公允的回答。诗的产生好像和温度有关,热的时候或冷的时候都能产生诗。我为工人们的劳动热情所激动,首先写下了《突击队》、《节约箱》等三首民歌,这也许还算不上文学作品,自然是很粗糙的,但却被工厂小报的编辑,从车间的黑板报上抄走,在小报登载出来,同班组的师傅们看了,都乐呵呵地跑来给我报信。对于今天的一些作者,可能是不屑于在这种木头刊物或小小报纸上发表自己的大作了,但对于一个刚刚出徒的工人来说,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从这以后,我的业余诗歌创作愈来愈勤奋起来,简直是迷上了诗!爱上了诗!同年,汽车工人又造出了国产第一辆东风牌小轿车(那上边还有我加工的零件呢),在向党和人民报捷的时候,人们在狂欢着,而我却躲在宿舍里,写下了《东风号二首》,后来刊登在市报的副刊上。

古人云:“劳者歌其事。”不是吗,在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这类作品俯抬皆是。在建国初期以及五六十年代,我国诗坛上仍然有遵循这个规律进行诗歌创作的大量实例。这是我以及和我经历相仿的诗作者们共同走过的一条创作之路。

路子闯出来了,遇到的困难和挫折仍然不少。我一边从事劳动生产,一边坚持业余创作。这里有个业和余的关系问题。很难设想一个不热爱自己工作的人,会唱出情真意切的劳动之歌,我还要不断解决文化水平低这一矛盾。于是,我又坚持读夜校,直到读到函授学院的中文系。从此,我在创作上逐步提高,先后写下了《春光明媚》、《加热炉之歌》、《车工谣》、《汽车装配线抒情》等诗歌。从学诗至今,少说也写几百首诗了,但可以拿得出手的,也不过那么几十首罢了。

诗的创作,真不比提炼一种金属元素容易啊!

我热爱我的第二故乡——汽车城。这里有我少年时代的足迹,有我青春时期挥洒下的汗水,有我的憧憬与梦幻,也有我的爱恋与苦恼。我是在这儿

开始了诗之恋的。但是我从来不敢梦想自己要去当一个什么大诗人,更未曾奢想自己能出版什么诗集。然而,我所不敢奢望的东西,却在我挥汗如雨的劳动和创作过程中,悄悄地向我走近。 1960 年,在我还只有 19 岁的时候, 加入了中国作协吉林分会,并被选为理事;1965 年上海出版了我第一本诗集

《加热炉之歌》,此后吉林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炉火集》;1980 年,我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从这里,我好像悟出了一点什么道理,大约是只有踏踏实实在大地耕耘的人,才可能得到应有的收获。假如我从一开始就梦寐以求地去追逐诗人的名利,我戴上的也许是一顶纸糊的桂冠。一个普通的工人, 在生产物质产品的同时,竟然也能生产精神产品,难道这不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吗?!

我用劳动的汗水在生活中铸造诗,我用创作的汗水在诗中歌唱劳动。 做诗难,做人就更不易了。从学诗至今,已二十多载了,我人也过了“不

惑”之年。在这些岁月中,我所写下的诗行,是歪歪扭扭的;我所走过的路, 也是曲曲弯弯的。读诗如见其人,好在我没有说过假话。坦诚相见,率直豪爽,似乎是我的诗风,亦愿是我的品格。我为此而尝到过甜头,也为此而吃过苦头,但我决不后悔。我从不敢傲然地宣称自己的诗风与人格都像水晶一样,即使像一块冻结的冰也好,只要它能透明。

如今,我离开第二故乡近 5 年了,走上了一个崭新的工作岗位,在做文学刊物的编辑工作,感谢上帝对我的命运的安排,我仍然是一个诗歌业余作者,我仍然在坚持业余创作。与此同时,我还在尝试写一点小说。总之,笔没有停下,路没有尽头。过去,我是一个生活在工人中的“知识分子”,而今,我又成了一个生活在知识分子中的工人。无论走到哪里,我对诗的恋情永不衰减,但愿歌喉永不暗哑,一息尚存,就要不停地歌唱。

戚积广 1941 年生于山东省黄县。现为时代文艺出版社编辑室主任、副编

审、中国作协会员。出版过《加热炉之歌》等 4 本诗集,主编《共产党员自

白诗》;译释《历代爱情诗拔草》等 3 种古诗集,发表中短篇小说、评论、散文等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