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大门

吕雷

从初中到高中,整整一个中学时代,我就喜欢在那扇大门外转悠,伸头探脑,在门里像有块强大的磁石,吸住了我青春的憧憬、年轻的梦。

我知道,那大门里面就是文学殿堂。

为什么会喜欢文学?三两句话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记得我在中大附小上小学三年级时,学校墙报上“发表”了我第一首“侍”。我不时在那块大墙报下闲逛,悄悄注意有没有人看我的“诗”。有一天,看见有个高年级的大哥哥抬头在看我的诗,我走过去说:“这是我写的。”

“你写的?”他似乎不相信。 “就是我写的呀!你看——我的名字写在上面。” “哦,这就是你呀?”他像记住了我的名字。

我得意了半天,上课老师说了些什么全没听进去。

我从小体弱多病,在男孩子里,跑、跳、踢足球、打弹弓乃至打架,事事不如人,在班上只有两件事能引人注目:一是请病假,二是早上迟到。我的“诗”发表后,我马上意识到,有一条我比班上所有人都强:我的“诗” 能上学校的墙报!从那时起,我偏爱文科,暗下功夫要“拔尖”,我喜欢作文,每逢作文课,我总会升腾起一股“露一手”的兴奋。我家里有不少书, 生病的时候,就躺在家里看书。小学二、三年级,我就读了不少大部头中外古典名著。那时的小学生,有“比看书”的风气,谁读的书多,谁脸上有光

——

“《牛虻》看过了吗?” “⋯⋯还没有。” “我看完了。”于是,又可能得意半天。

对文学的强烈兴趣,就在这悠悠岁月里滋长着。

少年是多梦的季节,梦幻的变化会不时产生兴趣的萌发和转移。我 9 岁时,除了喜欢文学,还迷上了装矿石收音机,进而学装电子管收音机。陶醉在装机成功的同时,也陶醉在电波传来的抒情、散文和长篇小说的朗诵里。我的数学成绩不行,但会弄无线电却使同学们刮目相看。上中学以后,我又找到一条摆脱“病猫”形象的捷劲,我着魔似的学打乒乓球,连在走路、吃饭时也来几个抽杀手形动作!我体质差,但我灵活,反应快,加上勤学苦练, 会动脑筋,很快成为学校和业余体校的主力,还和队友一道夺得全市团体冠军。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专业运动员,对文学依然一往情深,而且开始梦想当记者或作家了。打乒乓球的成功激发了我的自信。我相信,文学殿堂并非高不可攀,凭自幼培养而成的兴趣加上不懈的努力,我一定能推开那扇大门。我已不满足在墙报上发表诗歌和文章了,开始给报刊投稿,尽管屡投屡退,心中的劲却憋得很足,就像输球了老想赢回来一样。终有一日,我自编自导自演的一部话剧上演成功,那自信更加强烈了。高中毕业,我踌躇满志地报考了人民大学新闻系,老师同学都料定我能考上,不料,祸起萧墙,一场天塌地陷的灾难降临。“文革”开始,高考取消,我一夜之间成了“小邓拓”、“小黑帮”、“黑五类”,成了满墙大字报炮轰的目标,我写的文章和话剧,成了“三反”罪证,最赏识我的语文科组长被迫自杀。我绝望至极, 文学梦破灭了,心如死灰。接着就是大串联、打派仗,浑浑噩噩打发两年时

光,几乎与小说诗歌绝缘。我不相信这个世界还需要文学了,但长着一个脑瓜、两只眼睛,机械惯性似的仍需要读点什么,只好读历史,读哲学。几年下来,我啃完了中国通史、世界通史、中国哲学史,还认真做了笔记。后来, 我才发现,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几年较系统地读历史对我的笔墨生涯大有裨益,不了解历史,就算能推开文学大门,你也没有后劲走下去,了解历史是搞文学的基本功。

对文学的热情,是在我一生中最艰难最灰暗的日子里重新点燃的。1968 年,我上山下乡到了粤西山区的橡胶农场(后来改成了兵团),住在一个四处透水的旧牛棚里,一天重活干下来,满身泥水,全身散了架。深夜,床被漏雨打湿,破被子冷得像冰窟,我突然发现无数大蚂蚁在我身上爬,原来, 我的床铺正架在一个硕大无朋的蚁巢上,而水一浸,蚂蚁都爬出来了。于是不得不发动一场人蚁大战。在那风雨交加的不眠之夜,普希金的不朽诗句蓦地涌上了我的心头:

灾难忠实的姐妹希望, 在幽暗的地下潜行, 她会嗔起勇气和快乐,

盼望的日子就要来临⋯⋯

我被崇高的人格力量震撼了,含着热泪点亮油灯,激奋地写了一首诗, 又写了一封致友人的散文式长信,至今我还记得里面有一句话:“艰难困苦, 是人生的补药。”自那天起,我又开始写作了,我需要用笔来寻觅,来挖掘生存的勇气和激情,追寻生活的希望和真谛!

长路崎岖,我的文学梦没有柔情脉脉,没有春风拂面,它只有火焰、热血和对光明的苦苦追寻。大概从那时起,崇尚悲剧性壮美,崇尚人格力量, 崇尚忧患意识的个性,就悄悄地溶化在我的血液之中。

文学青睐才气,更青睐刻苦。

我出版第一篇小说,一共改了 8 稿,当时把关看稿的是兵团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部队诗人,对我关心备至,但对创作却严格得似乎不近人情。

“这样写怎么行?拿回去再改一稿。” “这里,还有这里,不合情理嘛,再改——”

他严厉,我对自己要求也很严格。一而再,再而三,他不开绿灯放行, 我就一次次推倒重来,直到他点头认可。改了 8 次,也抄了 8 次,稿纸堆起来足可以做一个大枕头,我一直保存到今天,留作纪念。

以后我每发表一篇小说获得了好评,我就不禁想起那位老诗人,想起那个“枕头”,我由衷地感激他的严厉。我想,如果当年我那篇小说一挥而就便能获得出版,我今天恐怕成不了作家。

1979 年,由于我的恩师——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萧殷的推荐,我在《作品》杂志发表了小说《血染的早晨》,一下子引起了文坛的注意。第二年, 我调进省作家协会成为专业作家。但我知道,这并不意味着自己有多大能耐, 这完全是一个历史性的机遇,可以说,文学的大门,我还没有打开。

巴斯德说:机遇只偏爱有准备的头脑。我为这个机遇苦苦准备了十多年, 以后还要准备下去。

1981 年 3 月的一个深夜,我正在茂名石油公司招待所里伏案写作,一阵急促的拍门打断了我的思路,招待所值班员要我去接长途电话。

一个遥远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吕雷吗?你马上出发,到北京领奖,你

的小说《海风轻轻吹》获全国奖了!

我当时懵了,愣了一阵我才意识到文学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我推开了一条缝,我挤进去了。我不由得深深感激秦牧、易巩、黄培亮、欧阳翎等前辈作家,正是他们帮助,《海风轻轻吹》才得以及时发表出来,挤进全国评奖的行列里。可以说,我能推开那道门,前辈们也出了一把力。

后来,我才知道,推开一扇大门并不意味成功,门里面还有无数道门, 要登上文学殿堂着实不易,就像给自己判了个推大门的“无期徒刑”。

你要成功,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不断地推开那一扇扇的大门。

吕雷 60 年代读高中时开始文学创作。“文革”中上山下乡,当过农场工

人、工人、文化干部。 1980 年从事专业创作,曾获两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副秘书长、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