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小说里用了真名

周健民

我在读书的时候喜欢诗歌,还偷偷地写过一些诗。后来又喜欢写散文, 也迷醉于外国小说。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喜欢写小说,最早发表的几篇小说,也大都有外国小说的影响。到了 1956 年,才开始有了变化。那年提出“双百方针”,文艺界很活泼,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组织文艺社团,创办同仁刊物。对编辑的限制也放宽了,如果不愿做编辑工作,可以离职,但是有一条,不再发工资,有点像今天停薪留职的办法。我没有参加社团,没有参与办同仁刊物,选择了下乡搞创作的道路。为什么要选择下乡的路子呢? 因为我去过工厂,去过地质勘查队,也写过几篇反映这类生活的小说,但总觉得很吃力,不像写农村题材那样得心应手。

离职以后,我沿着洞庭湖跑一圈,到过 7 个县。那时合作化运动刚结束, 农村一派兴旺的景象,沿途的大小城镇,真正做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村剧团的锣鼓,农民的笑脸,使我的内心充满了喜悦。记得解放初期我进入洞庭湖区,那时有个任务是发放救济粮,当我敲开一幢幢破烂的茅草屋时, 看到的是愁苦的焦黄的脸,还有那一双肿得像提桶的腿,我曾经为此落泪。这次的情形与过去真有天壤之别。

转悠了一圈以后,我在一个叫武圣宫的镇子停下来。这里是三县交界之处,也是个三不管的地方;旧社会称它叫烂武圣宫,可见社会状况的复杂。我曾在这里参加过清匪反霸与建立农会,与当地干部比较熟悉。这回我住在一户农民的茅屋里。户主的名字叫谭少其,一家三代挤在两间卧室里。最初我住堂屋,后来住在厨房里。老谭将柴火移到屋外,替我腾出了一个角落。我在谭家住了将近一年,完成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湖边》。

滨湖的农家住得很集中,茅草屋一幢挨着一幢,几十户人家共一块禾坪, 彼此来往十分频繁。我很快结交了许多朋友,其中有两位跟我要好。一位名叫卜有,一位名叫贺文远。卜有过去一无所有,直到土改才分了两亩田,他的人生经历很坎坷,还有一段凄婉动人的恋情。他将这些告诉了我,使我激动不已,并把它写进了小说。贺文远和我是紧邻,我们真是朝夕相处,他只读过两年私塾,却一生嗜书如命。他成了农村少见的书呆子,也成了我小说中的人物。我从城里带来了许多书,他都一一借去读了,他能品评作品的优劣,还能识别作家的好坏。我在乡间住了半年便开始写作,每写完一章就念给贺文远听。他常常指出哪些话不像农民说的,哪些描写农民看不懂。我在小说中夹有大段的心里描写,他也建议删去。他说农民不会这样打肚官司, 不会口中念念有同,如果痴痴地坐在田头想心事,人们准会以为他中了邪。后来我注意用行为表达人物的心理,常常采用白描的手法,我尽量避免内心独白,还减少冗长的直叙。稿子按照他的意见进行修改,改过后再念给他听, 直到他笑着头点,我才不再改了。

因此他们不仅是我的朋友,而且还是我敬重的老师。我们一块儿谈天说地,也一道打着赤脚下田,湖边的泥土里没有沙砾,踩在它上面感觉柔软, 我喜欢光着脚板走路,整个夏天没有穿鞋袜。谁知钩虫从脚底板钻进皮肤, 我感染了钩虫病,脸色变得越来越黄,夜晚睡着了出冷汗,我便只好离开他们。后来不允许停薪留职了,我又回到原单位上班。直到 1963 年春天,我才又有机会回到武圣宫。我带来一本《湖边》的打印稿,准备再向两位朋友请

教。谁知当我来到熟悉的大院,人们告诉我他们早作古了。

原来我离开不久,大院成立了人民公社,同时又搞大跃进,接着遭遇三年困难。贺文远的身体较弱,他常吃不饱肚子,后来得了水肿病,不久就死了。卜有爷会捕捉青蛙,常以它们补充营养。但青蛙很快被捕光了,他就开始吃癫蛤膜,结果全身发绿,也突然发病死了。

《湖边》正式出版的时候,我又记起了他们,我把他们的真名写进了作品,他们的经历也成了作品里的故事,这种做法不符合写小说的原则,但我是把它当作小小的纪念。

周健民湖南省益阳县人,1931 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现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学学会会长,湖南省文联名誉委员。出版有民间故事集《巧媳妇》;话剧《验收员》;长篇小说《湖边》、《柳林前传》、《远去的红帆》;中篇小说《星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