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文庙的日子

王蓬

当得知我们一家要被赶到文庙去住的消息,恐惧中竟有点暗喜。自从家中出事后,我对什么部不敢抱希望了。

小时,我为在有钟楼、有大雁塔、可以说是西北最大的城市居住而自豪, 因为在最热闹繁华的地段,有个最幸福的家。

可是一天,放学进门就感到气氛不对,爸爸满脸愁苦地吸烟,妈妈眼圈通红像刚哭过,姐姐悄悄对我说:“爸爸被开除了工作⋯⋯”

我也被吓住了,可还以为开除就像上课调皮或迟到的同学被老师罚站到教室外面,隔会就会回到座位上去。

但没有想到我们全家都被“罚站”到陕南乡村。我永远忘不了第一天到达乡村的情景。

老远就见着绿树包裹着的村庄,村巷狭窄泥泞,到处都是粪堆,弥漫着难以说清的臭味。

住处是个很大的院子,一户人家空着的堂间让我们住。两条长凳支起竹笆大床,盘个泥灶,放好灶俱和装衣服的箱子,家就算安好了。

开始,我和弟弟在村里学校上学,父亲每天下地劳动。刚去还是农业社, 去仓库领粮,回来自己做饭,一切都陌生都要学着做,左邻右舍还肯帮忙, 虽然一切都不习惯,但还算安宁。

不久就是大跃进、人民公社,天天开会搞运动了。村里有个顽劣孩子叫豁嘴,15 岁了才和我们同班上三年级,比全班同学都高一头,谁拿好吃的都得给他,要不就动拳头!谁都骂他是个坏蛋。就是这个坏蛋天天纠集些娃儿晚上在我们家门前喊当时流行的那支歌:

“右派,右派, 像个妖怪,

当面他说好哇, 背后来破坏!”

其实,父亲说他真要于过坏事早就干了!但豁嘴不管这些,他喊得嗓门最高。父亲气极了,撵出去,他们哗地散了;刚进门,他们又围上来喊。我和弟弟恨不得冲出去和豁嘴拼了。父亲眼一瞪,我们只能忍气吞声。

现在好了,去住文庙就可以不受气了。

来后不久就知道村里有文庙和武庙。武庙也叫关帝庙,就在村子中间, 塑着红脸长须、威风凛凛的关公和扛刀牵马、黑脸怒目的周仓。上学天天经过,想着能像他这样也就不受欺负了。

文庙可就冷清多了,在村后一里多远,孤零零地倦伏在田野里;再往后就是连绵不断、隔绝云大的秦岭住进文庙后,对我来说,最大的变化便是上学远了。尤其冬天,四周一片漆黑,让人心惊胆颤。时间长了才慢慢习惯, 但很快就发现了好处,独自走路无人说话,无意想起老师上课讲的问题和布置的作业,思路特别清楚。开始是无意,后来是无奈。因为已进入“瓜菜代” 的年月。临近甘肃、四川、河南饿死了不少人。陕南还好点,我们父子三人每天能领到半斤小麦或者苞谷或者荞麦,要维持生命,必须掺进大量野菜。每天下午,我都要和弟弟去寻野菜。学校布置的作业只能在回家路上全部想好,回家很快做完就去寻野菜。

这大约是走路爱思索问题的始兆。而最大的收获则是认识了各种各样能吃的野菜:槐树花、榆树皮、葛条根不必说,什么灰灰条、马齿苋、荠荠菜、黄花苗,有几十种。再就是盼着收割,天天看庄稼的变化,从小麦拔节抽穗、扬黄、杏花,直到低头弯钩。在最困难的 1961 年,我考上了距村 5 里路的初

中,刚开学时全班 60 多人,由于饥饿,由于贫困,坚持到毕业的只有 20 几个人了。我所以能够读完中学,是因为母亲正好在这所学校代课,属民办性质,每月只有 32 元,还要供姐姐与弟弟和我 3 人读书。所以我每天只能回家吃两顿饭。又由于家住村后的文庙,不能和其他同学一同沿公路回家,那样太绕。而沿着山边一条小路则比较近捷。整个初中,我就孤独地走了 3 年。

这 3 年中,不仅许多功课在路上思考,还养成了读书的习惯。这所学校有间不大的图书室,藏书虽不是很多,但当时流行的比如“三红一创”《红日》、《红旗谱》、《红岩》、《创业史》和《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以及苏联翻译小说还是不少。由于母亲就在学校教书,她本身也借许多书看, 加上学校订阅的各类文学杂志。有这个方便,我便天天找书看。在学校没时间,上课不能看,下课做作业,那会勤工俭学,经常组织学生上山植树、砍柴,解决学费。读书便只有在来回路上,独自一人,无拘无束,绝对无人打扰。因为这条小路沿着秦岭脚下的塬坡,那会还很荒凉,没有人家。长着杂树,还有条蜿蜒的河沟,除间或有人割草或放牛,十分安静。有时星期六放学早,便在河边寻个僻静去处,躺在青草如毯的地上,用整个下午读完厚厚的一册李六如先生所著《六十年的变迁》,直到暮色苍茫才回家。还有一本苏联纪实小说《到格鲁曼去的道路》,是讲一支船队迷失方向,在冰天雪地的荒岛顽强生存了 7 年,直到获救。再是英国笛福的《鲁宾逊漂流记》。这些作品给我自幼受伤的心灵极大的安慰,也增强我不断对外部世界的追求向往。躺在河滩枕着双手,望着远去的雁阵,我便不由自主思念秦岭以外的外婆和亲友,思想偌大的外部世界,无意中训练了我日后创作必不可少的联想与想象的能力。

再是居住的文庙在田野之中,四季变化给我感受至深。日后写作特别注意环境对人情绪的影响。前辈作家王汶石曾著文说我是“描绘山区风景风俗画与山村女子的能手”,这大约是最早的起因。

后来,真正走上文学道路,是 1964 年初中毕业,便回乡务农,乃至进山

伐木、割竹、修渠,整整 18 年,对底层群众的生活有铭心刻骨的感受之后, 才写出能够算作文学的作品。但追溯起来,那段居住文庙的日子则应该说是最初的基础。

王蓬与共和国同龄,原籍西安,因父错案至陕南乡村,曾务农 18 年。在

鲁迅文学院、北大作家班学习 4 年。 1973 年开始创作,出版个人专著 8 部,

11 次获全国、省级报刊奖励,并有作品被翻译到国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务院颁发的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