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天涯》
我一知半解地晓得作为学者的费孝通先生是社会学家、人类学家。说一知半解是因为我对费先生研究的领域几乎无深入的了解。后来由于要写报告文学之类的文章,注意了一下费孝通关于小城镇建设的文章。我没有把费孝通作为一个文章家看,但是在读了他 90 年代以来在《读书》发表的几篇文章, 我才发现他同样是个有书生本色和诗人气质的文章家。
这几年费孝通的母校也是我现在工作的学校苏州大学出版社陆续出版了费孝通的《逝者如斯》、《芳草天涯》等几本书,读后颇有感慨。《芳草天涯》1994 年 12 月苏州大学出版社初版,是作者外访杂文选集,收《留英记》、《初访美国》、《重访英伦》、《美国人的性格》、《访美略影》、
《访澳杂记》、《英伦杂感》、《访日漫笔》和《英伦曲》等 9 篇并《后记》。
《留英记》写于 1962 年,曾在《文史资料选集》刊出,因所写内容是发生在1936~1938 年的事,所以作者把它置于卷首,以下诸篇则依写作时间编定次序。费先生说这些文章是杂文,也可以,按今天对杂文的理解,这些文章在文体上可能不是“杂文”这一体式所能命名的,因此我还是称它为散文。费孝通外访散文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文化人“世界观”怎样变化的标本。写作的时间跨度正好是半个世纪,从本世纪 30 年代到 80 年代,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不久到冷战结束前不久,正是世界新旧秩序交错的时期。在校阅文集时, 费孝通试图“站在第三者立场”上估价这些文章的价值:“我校阅时,站在第三者立场上看到了:一个清朝末年出生,小城镇里长大,在当时的教育体制中循级而进,‘正途出身’,在国内和国外大学里学过所谓社会学和社会人类学,抗日战争时期在大学里当了教授而且在艰苦的条件下坚守岗位工作的人,当他初次访问美国时他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看那个和他本国不相同的世界的。我们固然可以在字里行间看到通过他笔下写出的他所见到的当时的美国,但也许更有意思的是却在字行之外可以看到他本身站在什么立场和怀着什么心情看这个在他还是初次接触的世界。他的立场,他的心情又不是凭空得来的,而是在中国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于是又可以更进一个层次,看到当时中国的这一部分知识分子的立场和心情,以及形成他们的立场和心情的历史条件了。”(《<美国与美国人>旧著重刊前言》,《逝者如斯》,苏州大学出版社 1993 年 2 月第一版)我们可以举 1962 年写的《留
英记》和 1947 年写的《重访英伦》作一比较,看作者的“心情”、“立场” 以及“历史条件”。《留英记》追记 1936~1938 年初次出国的经历,而在当时未作留学生活的记录,正是这个时间差的存在,我们看到了特定的历史条件对知识分子“立场”和“心情”的影响,而由心态的变化又可以发现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一度受挫。21 年后费孝通重读 1962 年的《留英记》,感觉“虽则受了当时心情的影响,笔调有点抬不起头的气息,但还是平铺直叙,不离实事,反映当时一些留学生的生活。”作《留英记》时作者为“摘帽右派”, “不离实事”已经不容易,但他在重新思考英国社会时少了寻求与世界文明沟通的欲望,少了文化关怀与人生体验,那样一种轻灵的笔调,那样一种在新的文化环境里的兴奋被压抑住了。而《重访英伦》是那样动情地表达了对劫后的英伦的关切与忧心,正是一段堪称美文的文字:“我是爱慕英国的。两年的英伦寄居,结下这私心的关切。在战云还没有密盖到这岛国的上空时, 徘徊在汉姆斯坦高地的树林里,夜草如茵,落叶飘过高头,轻风送来隔岗孩
子们的笑声,有的是宁静。一个成熟了的文化给人的决不是慌张和热情,而是萧疏和体贴。我爱这初秋的风光,树上挂着果子,地上敷着秋收。可是英国的成熟却令人感到仓促了一些,使人想起古罗马的晚景,在蔚蓝的地中海上,竟成了一座蜃楼。”文化关怀成为费孝通访外散文的一个基本的态度。在《芳草天涯》中,他对东西方文化传统的思考,对文化隔膜感的坦陈,对美国文化精神形成原因的揭示等等都给人深刻而独到的启示。
我在写完这篇文章后,看到一幅费孝通吃螃蟹的照片,觉得非常有趣。我想,费先生也是性情中人。否则,光有思想也不一定写出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