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桥集》

初读汪曾祺《蒲桥集》时,我对封面上的“广告语”出自谁人手笔有猜测,疑是夫子自道。后来知道,确是作者自拟。这文字有两段,其一曰:“齐白石自称诗第一,字第二,画第三。有人说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说好。虽非定论,却有道理。”其二曰:“此集诸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此言得之,无王婆卖瓜之嫌。后一句语出《山家清供》, 叶灵凤《春初早韭》云:“《山家清供》载,六朝时代的周颙,平时清贫寡欲,终日常蔬食,惠文太子问他蔬食何味最胜?他答道:‘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我对书的装帧雅洁也颇欣赏,以为与汪氏的文字相宜。列入作家出版社“四季文丛”的还有贾平凹之《抱散集》、张承志之《绿风土》,其时散文集还没有像今天这般出滥、滥出,买回来后没有冤枉感。我并不主张以散文比小说或以小说比散文,但汪曾祺以小说家而作散文并有这样的成就似乎也佐证了我一贯的想法:职业性的散文写家成功者极少。我无非想说, 散文作为边缘性的文体一旦被人“职业化”,其审美空间就会变形和萎缩。如果说到人与文和传统的关系,那么汪曾祺似乎和士大夫人格、性灵派传统一脉相承。正是在相对疏离政治功利适度靠近传统中,汪曾祺显示了他的魅力。我们不必夸大汪曾祺所达到的境界,但是在这个浮躁的世纪末,他的文章滋味确是近似春初新韭秋末晚菘。套用贾平凹说佛的话,汪曾祺是一种和涵一种平静,有一双宽容温柔的慈眉善眼,微笑亦运动在嘴边。从散文发展的历程看,汪曾祺的人生态度、审美情趣与话语方式都不能说独创,可以用现成的“冲淡”“闲适”“性灵”“情趣”等概念和范畴来描述他;但这不影响我们对汪曾祺意义的估价,因为他的出现,使我们重新领略了传统与文人的魅力,《蒲桥集》成为文化转型时期当代作家对传统的最成功的一次“聚焦”。因此,我始终把《蒲桥集》视为文人传统复活与转化的精神与艺术的标本。从作家与现实的关系看,《蒲桥集》所持的是“边缘化”的立场;同时汪曾祺还以他的创造让我们重温了审美化的人生之魅力,他以文人的情致雅趣关怀去掉了日常生活的粗鄙,代之以诗意和书卷气。《蒲桥集》的意义不仅表明了以汉语为母语的写作和传统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而且展示了以汉语写作的永恒魅力。《蒲桥集》多可圈可点之作,而最能代表其语体风格的便是《葡萄月令》了。他的许多文章都可分析,惟独这篇不行,由此体会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汪曾祺冲淡,但没有周作人的苦涩;90 年代闲适如潮,但阅读汪曾祺的人常常抽调他的意义。因此,散文的阅读也常是误读。这些年来,汪曾祺的散文愈写愈多,集子也出了不少,但我逐渐地少了阅读《蒲桥集》的感受,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我的定势和迟钝,另一方面,当汪曾祺把“传统”“文人”“闲适”的魅力带给我们时局限也随之而来了。汪曾祺所选择的方式在《蒲桥集》中达到了极致,再下去不能不为才气和性灵所累。我觉得我尊敬的汪曾祺先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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