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

如果要找出“意义”相反的书,我想,一部是沈从文的《湘行散记》, 一部则是张爱玲的《流言》;沈从文为“橹歌”而动容,张爱玲则喜欢听“市声”,《湘行散记》为“橹歌”,《流言》是“市声”。虽说“京”“海” 之间有“冲突”,但不妨碍“并存”。 1933 年沈从文发表《文学者的态度》时,13 岁的张爱玲在上海圣玛利亚女校读书,是年她在女校年刊《凤藻》上发表习作《迟暮》。张爱玲中学时代最喜欢的先生汪宏声作《记张爱玲》叙述老师对学生的印象。水晶 1971 年 8 月发表的《夜访张爱玲》有一段说到张爱玲对沈从文的评价:“她说非常喜欢阅读沈从文的作品,这样好的一位文体家。我说沈的短篇不错,有些地方简直就是杜斯妥也夫斯基,她听着笑了起来。”这么多年来,围绕张爱玲评价的一个分歧大概就是她在“五四”新文学传统之外。有时褒她贬她都与这样一个位置有关。看水晶的文章,发现张爱玲本人也因此苦恼。水晶写道:“谈到她自己作品流传的问题她说感到非常的 uncer- tain(不确定),因为似乎从‘五四’一开始就让几个作家决定了一切,后来的人根本就不被重视。她开始写作的时候,便感到这层困恼,现在困恼是越来越深了。”而现在的张爱玲不是不被重视,差不多要被一些人“炒”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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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是张爱玲的第一部散文集,1944 年冬由中国科学出版公司出版,作者本人设计的封面。张爱玲颇有绘画的才能,曾经有学者建议不妨编一本《张爱玲速写插图集》之类的书。一部《流言》为现代散文留下了似乎说不尽的话题。集中的一些文章发表时,苏青主编的《天地》月刊就有圈点: “在三期刊载之《公寓生活记趣》亦饶有风趣。”“张爱玲女士的《烬余录》描摹香港战时状态,淋漓尽致,非身历其境者不能道出。”“今日编者更有好消息可以抢先报告,原来张女士又集其年来所写的散文郑重付刊了,书名

《流言》,预料出版后的畅销情况又必空前的。本期所刊《谈跳舞一文》, 其艺术见解自有独到之处,幸读者诸君之精于此道者多注意焉。”《流言》再版时,《天地》又有预告:“本书所载各篇,思想巧妙,文笔幽丽,如溪水之潺缓,如月下梵和琳独奏,凄迷动人。附画多幅,亦饶风趣”。关于张爱玲的创作,我很注意作家的议论,觉得他们不受理论束缚,艺术感悟也好。陈若曦《张爱玲一瞥》追忆读《流言》的感受:“大学一年级时,偶然在同学家的旧书堆里翻出一本张爱玲的散文集《流言》来。回去连夜读完,熄灯上床时,天已亮了。《流言》读起来总觉得神笔迭出,处处异想天开,作者的才气、异秉泛滥在纸上,真是十几年来我仅见的一部最好的散文集。其实文笔还在其次,主要是张爱玲这个人本身太突出了,她是既敏锐又尖刻,任性而又坦白。《流言》里几幅仕女的速写更是神笔,有几幅讥讽那些姨太太, 外国太太之流的,看了简直要喷饭。卷首的著者近影给我印象更深,那幅像充满了生命的跳跃。”我以为这是评价《流言》比较“到位”的文字之一。

如果把散文分成“此岸性”与“彼岸性”两类,张爱玲的散文属于前者。“此岸性”可否说是张爱玲散文的“本体性”?她没有置身于对彼岸超验的冥想中,她在一“出道”时似乎就穿透了人生,无奈地感受到挣不脱时代的梦魇,但她不拒绝现实,更愿意“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寻找实际的人生”。她毫不犹豫地接纳世俗,在此过程中可能会藏垢纳污,但没

有同流合污。由“此在”的人生状态出发,她的散文没有宗教感,但并不缺少“人的成份”。张爱玲用散文和小说确立了在五四新文学传统之外的另外一种介入生活的方式。她这样说自己的文章:“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 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因为现在似乎还没有这样集中的客观题材。”这是张氏非常著名的一个观念。其实,并不是没有这样集中的客观题材,却与张氏的人生观与她对文学理解有关。她继续说,她注重人生安稳、和谐的一面,而非人生飞扬的一面,“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张爱玲在某种局限中完成了一次意义的超越,在传统与现实、中与西的冲突中完成了一次价值的超越。张爱玲因此被遗忘又被记起。大家都说了张爱玲许多话,也许可能都是“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