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鳞爪》
“多面手”的人成了名以后,究竟戴上什么桂冠,就令人斟酌了。譬如齐白石,别人说他画最好,而他自称诗第一,字第二,画第三;譬如汪曾祺, 有人说汪的散文比小说好,而汪曾祺自己呢,他认为这话“虽非定论,却有道理”;再譬如,我们现在要说到的徐志摩,他的新月同人梁实秋先生在 1932 年《新月》4 卷 1 期上载文《谈志摩的散文》,开篇便说,“我一向爱志摩的散文。我和叶公超一样,以为志摩的散文在他的诗以上。志摩的可爱处, 在他的散文里表现最清楚最活动。”连理由也说了。在文章的结尾梁实秋先生又重申:“不过我觉得在他努力过的各种文学体裁里,他最高的成就是在他的散文方面。”这很有趣。有时想想,到了齐白石、徐志摩、汪曾祺这个份上,又何必分这样的彼此呢?但对梁实秋先生所说的“志摩的可爱处,在他的散文里表现得最清楚最活动”,我是认同的。从一定意义上说,诗对徐志摩的才情的发挥也许有些限制,而这种限制在诗歌创作中又几乎是必须的。散文中的徐志摩是那样的自信、放松甚至是“放肆”,他的坦率、他的亲热、他的感觉、他的语言色彩等等,几乎都达到了一种极限。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用徐志摩这样的笔调,我们可能就承受不了,尤其是以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时,甚至会把“真诚”当作“虚伪”。真的,徐志摩就是徐志摩,“只有志摩能写出志摩的散文”。譬如《爱眉小札》,再譬如我们现在要说到的《巴黎的鳞爪》。徐志摩对他的小曼说:“这几篇短文,大都是在你的小桌上写得的。在你的书桌上写得,意思是不容易。设想一只没遮拦的小猫尽跟你捣乱:抓破你的稿纸,踹翻你的墨盂,袭击你正摇着的笔杆, 还来你鬓发边擦一下,手腕上啃一口,偎着你鼻尖‘爱我’的一声叫又跳跑了!但我就爱这样的捣乱,蜜甜的捣乱,抓破了我的手臂我都不怨,我的乖! 我记得我的一首小诗里有‘假如她清风丝的常在我左右’,现在我只要你小猫似的常在我的左右!”这是“浓得化不开”之一种。我们已经熟悉徐志摩散文“跑野马”之说,在《巴黎的鳞爪》中徐志摩又说“在我写的人只当是随口曲”,我以为“随口曲”同样是对“志摩散文”的又一准确概括。我非常惊讶,徐志摩的感觉、体验和情感似乎从来不知疲倦,任意任性的倾诉似乎从来没有阻隔,这在现代作家中似乎也是不多的。徐志摩的散文是语言的“漩涡”。读者“旋”进去了,他自己也“旋”进去了。一些有意味的话在不经意中流失了。“想来现在的学者们太忙了,寻饭吃的,做官的,当革命领袖的,谁都不得闲,谁都不愿闲,结果当然没有人来关心什么纯粹教育(不含任何动机的学问)或是人格的教育。”现在的学者们恐怕比徐志摩那时还忙。说徐志摩大概总要说到康桥。康桥是徐志摩的血脉所在:“我不敢说康桥给了我多少学问或是教会了我什么。我不敢说受了康桥的洗礼,一个人就会变气息,脱凡胎。我敢说的只是——就我个人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 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坯胎的。”徐志摩的散文中有个挥之不去的“康桥”。在巴黎时,徐志摩心想:“放宽一点说,人世只是个机缘巧合;别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顺,它那里面多的是潜流,多的是漩涡——轮着的时候谁躲得了给卷了进去?那就是你发愁的时候,是你登仙的时候,是你辨着酸的时候,是你尝着甜的时候。”徐志摩是在什么时候卷进去的呢?胡适这样描述徐志摩的死:“在那淋漓的大雨里,在那个迷蒙的大雾里,一个猛烈的大震动,三百匹马力的飞机碰在一座终古
不动的山上,我们的朋友额上受了一下致命的撞伤,大概立刻失去了知觉。半空中起了一团天火,像天上陨了一颗大星似的直掉下地去。我们的志摩和他的两个同伴就死在那烈焰里了!”(《追悼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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