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仪》
张炜在 90 年代写得最好的散文无疑是那篇《融入野地》。一个作家有这样一篇散文我以为就可以称为散文家。类似的还有史铁生,他的《我与地坛》同样是 90 年代散文的经典之作。近年来,张炜出版了几本散文集,在读了新近出版的《心仪》之后,我还是选择了这本书列入我写作中的书话系列。“心仪”这个词使用的频率似乎愈来愈低了。这大致与从心灵中滋生出来的东西愈来愈少的现实相吻合。我猜想过张炜写作《心仪》时的状态。再读《心仪》的“后记”,发现张炜自己已经说了:“我有时真无法表述自己对艺术和艺术家那种特异的、深长的挚爱。我只能一遍遍地抚摸他们的著作;在午夜,在一个人的时刻,我特别满足于倾听这抚摸的声音。这本书的名字如改为‘抚摸’,也是同样地贴切啊。”
这几年曾零星读过张炜写的一些关于域外作家的笔记,以为作家所写的这些“微型作家论”颇不同于批评家所为。此番读到《心仪》不觉为之心动。在张炜这里,我们看不到“技术”分析带给文体的累赘,也无我们所期待的“学理”上的周密,但是,鲜活的感觉,诗意的倾诉,灵动的文字以及始终沸腾着的生命激情都使当下许多职业性的批评文字相形见绌。一位朋友曾在给我的来信中对文学批评几乎要沦为西方文艺理论的“跑马场”深感忧虑, 坦率说我也有相同的感受。现在批评并不缺席,缺席的是批评家的智慧、精神和生命,从血管里流出来的东西太少了。批评已经更加技术化,技术化的操作虽然洋洋洒洒甚至不无深刻,但掩饰不住匠气,才气业已被匠气取代, 精神被技巧取代。文学批评作为“科学”在我看从来就应该蕴藉着批评者执著的生命感与灵动的审美力。而“生命”和“审美”正有意无意地从一些文学批评文字中流失。文学批评和文学之间有了栅栏,文学批评在离开文学。
《心仪》中的文字是不可“复制”的。除了天分、才情和作为作家的特别敏感之外,张炜最可宝贵的是他用心读作家作品。庄重点说是在以灵魂读灵魂, 以艺术说艺术。
也许正因为如此,张炜的这些“阅读悟想”常常逼近大师的心灵深处, 带给我们“青翠欲滴的新鲜感”。心灵的屏障是最深的隔膜,只有从自己心灵深处出发才能走近大师。张炜的“阅读悟想”在和大师们的对话中寻找着人生与艺术的“共鸣点”,他常常敏锐地发现那些深深地感染他的激情、诗意,精神、艺术境界和人生哲学,又激情而诗意地倾诉他所理解到的精神、艺术境界和人生哲学。激情可能使他偏颇,诗意可能使他失之模糊,但他也因此打破了桎梏,而能够自由言说。在赞赏张炜的这些阅读悟想时,我对他没有“话语霸权”欲望的心态也表示认同。他曾谈到“写出自己这些阅读悟想所具有的危险性”,“其‘危险’当然远非世俗意义上的,而是指面对一些微妙难言的情愫、面对一些特异心灵的时刻,这种‘感悟’的轻率、失真, 这种由于无知而导致的偏狭和尴尬,等等。”在倾诉之中张炜也鲜活地阐释了自己,《心仪》是我们理解张炜创作的一个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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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炜看来,“人生失去阅读伟大艺术、理解伟大人物的机缘是十分可惜的”,因此“做为一个写作者,我们这一代人至少在阅读方面是非常幸福的,今天可以饱览如此之多的名篇佳作,得以窥见长达几个世纪中的伟大艺术家的姿容。的确,这是时代给予人的特殊恩惠,但我想,如果不仅从一个
写作者的角度去对待这一机遇,那么其幸福感可能更大也更为强烈。”从这样一个角度看,《心仪》是中国作家处于中西文化交流状态中的心影,是从比较诗学的角度研究中国当代作家与外国文学关系的“个案”。我们可以从
《心仪》看出外国文学在什么层面上对张炜这样的作家产生影响,或者说张炜心仪和接受的是什么?进而发现张炜这几年的创作路径。在《耕作的诗人》中张炜说他为列宾给托尔斯泰画的耕作图长久地吸引,想象出那个杰出的老人与土地须臾不可分离的关系,并把它看成是一个伟大诗人与庸常写作者的最本质、最重要的区别。张炜进一步写道:“在一个房间里专注于自己的所谓艺术和思想的人,可能不太理解一个耕作的诗人。对于他,稿纸和土地一样,笔和犁一样。于是他的稿纸就相当于一片田原,可以种植,可以催发鲜花、浇灌出果实。在这不息的劳作之中,他寻求着最大的真实,焕发出一个人的全部激情。离开了这些,一切都无从谈起。”这些话让人想到张炜创作
《九月寓言》、《融入野地》、《柏慧》时的艺术状态和俄罗斯文学对他的滋养。我当然不想拿张炜比托尔斯泰,但是,就像张炜认为“托尔斯泰的故事差不多等于大地的故事”,“托尔斯泰的鼻孔嗅满了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一样,我发现张炜的鼻孔也“嗅满了青草和泥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