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帆集》
自从“现代文学”成为一门学科以后,治“现代文学”的人大概都程度不等地受过唐弢先生的影响。我读大学时学的教材就是唐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现在教我的学生还是让他们读这本书。这些年来,唐先生学问家的形象不断强化,其实他还是个作家。我原先只注意过他的杂文,读了小品《落帆集》后发现他同样是一个对生活充满幻想的抒情诗人。他的深有影响的书话中的“散文因素”和他的小品是相通的。唐先生说:“书话的散文因素需要包括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它给人以知识,也给人以艺术的享受。”大家都说各种文体当有自己的本体特征, 唐先生所言几乎可以视为书话的“本体性”了。不久前读杨义先生选编、列入姜德明先生主编的“现代书话丛书”的《唐弢书话》,亦复有“广陵散绝” 的慨叹。唐弢书话成功的原因,杨义说得透彻:“文界之有‘书话’一体, 唐弢功莫大焉。唐公以作家、学问家为魂魄,以藏书家为筋节,治书话 30 余年,成《书话》与《晦庵书话》,恃其书味本色及文章风采,风行海内外。” 现在的作家与学问家之间是“魂飞魄散”,集于一身难矣。作家王蒙曾经提出作家学者化的问题,并有一时的共鸣。学界与创作界的分野随着这个世纪的结束是愈发明显了。一般说来,现在的教授很难做作家,而作家呢似乎也难以做教授,当然也有少数例外。让人不可理解的是,“作家”和“教授” 彼此好像都不以为然。这也让人有些莫名其妙和悲哀。我非常羡慕用“右手” 写诗又用“左手”写散文的人;我更是非常羡慕用“右手”搞创作又用“左手”做学问的人,譬如鲁迅,他既有《呐喊》和《彷徨》又有《中国小说史略》。再说《落帆集》。在 1948 年 10 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列入文学丛刊初版后,我见到的重印本只有一种,即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小品经典之一。没有重印的原因也许很多,但其中之一恐怕与人们对唐弢作为作家的一面有所疏忽。唐弢的杂文作为社会批评或文明批评体现了他看取人生、现实、社会的基本立场,在对 20 世纪中国散文的研究中,我重视作家的“现实感”,以为这种现实感对中国的社会和文化建设都是不可或缺的。当然这不是也不可能成为取舍文学的唯一标准。《落帆集》的写作证明了中国现代作家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和审美方式的多样性。汪晖有段文字描述和揭示了他的这位导师的矛盾的心态:“先生不是他所喜爱的魏晋名士式的人物,而是一个入世的、始终关注着现实的人,虽然他的心底里荡漾着浪漫的诗意。不止一次,在他的书房里,他说至高兴处竟摇头晃脑地背诵戴望舒、徐志摩、孙大雨等现代诗人的诗。”“我知道,先生的心里从未失去过对遥远的生活的幻想,他情不自禁地问:自从亚当、夏娃被逐后,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不过先生义总是立刻从幻想中回到现实,他自己说,由于他的出身和经历,他离‘天上的花园’远了点,他的脚踩在中国的大地上,和农民父兄们一同煎熬着苦难。在剑桥访问(1983 年)时,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徐志摩, 几乎为志摩的诗的想象所覆盖,但静下一想,却又觉得志摩‘仰望着看天空的行云’时候多,而很少‘反仆着搂抱大地的温柔’;他吟味着志摩的‘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却又觉得在历史的重轭下不该如此地轻松洒脱。我私心里觉得,先生活得太累,牵系于中国、于现世的太多,这于他的诗情、他的学者生涯的充分发挥未必都是益处。”唐弢先生精神世界的这种来回往复,是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精神
的真实写照。确实,唐弢离不开泥土,他在《水仙》中间“开过苍白的花, 终于根烂叶黄”的水仙:“为什么离开泥土的呢?”但他也有过仰望天空的时候。包括《水仙》在内的《落帆集》是他关于人生的遥远而美丽的寂寞的梦想,作为一个寻路者和寻梦者的梦想;他在黑暗中打开过仰望天空的窗户, 但他随即又发现风暴冲破了窗玻璃,发现梦一般的童年已经在寂寞的心底埋葬。我不知道他那时是否已经问过: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