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散文自选集》
贾平凹的散文选集编得精当的,是他自编的漓江出版社版《贾平凹散文自选集》和作家出版社版《抱散集》,后一部集名我非常喜欢,觉得他不愧“才子”之名。我注意起贾平凹的散文是在他发表《丑石》《地平线》《五味巷》之后。《散文》月刊的一位编辑到我读书的学校来开座谈会,他在会上说,投稿要耐心,他们也退过贾平凹的稿子,因为没有特色。读贾平凹早期散文,觉得多少有“杨朔模式”的影子。后来从一些文章中知道,孙犁先生曾经“点拨”过他。贾平凹好像写过一篇散文叙述他对孙犁先生的崇敬, 并说为了表示感激之情,想送孙先生一件什么瓷器,虽然那样的小心翼翼, 但还是在路途上给弄碎了。贾平凹悟性极好,散文终于自成一家。散文中的贾平凹最初是“纯情”的,所谓虚怀天下风雨静观自然万象的超脱则是后来的事。单纯入世、复杂处世和冷静观世是他的散文介入人生的三种姿态。单纯是与童心联系在一起的,对童年的缅怀和追忆是成人的一个日常话题,旱期散文集如《爱的踪迹》、《月迹》,常常以童年视角阅读人生。他柔弱的心态在散文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棵小桃树》中的贾平凹是个荷锄葬花的贾平凹。当然他有时沉溺于性情的表达,缺了些节制,但他所追求的映耀着月的光华的艺术境界留给人深刻的印象。他对乡村生活的体验是畅达、愉快的,他似乎没有扮演城市人角色的欲望,他在本质上是个乡村知识分子,
《静虚村记》是个明证。《商州初录》和《商州又录》时的贾平凹进入了“复杂处世”的状态。诗意开始消失,拙朴成为其艺术的新特征。贾平凹不仅重新理解了散文,而且发现了人生的残缺、严酷和遗憾。《人迹》重点表现了他的这些发现,注视病态人格和社会的贾平凹终于发现人都病了。在《人病》中他愤愤地说“我们都是病人,人却都病了。我的猫头鹰上帝!”而上帝呢, 贾平凹后来在《废都》中说:“魔鬼狰狞,上帝无言。社会与人生都沦落为废都。”贾平凹到苏州时,我们有过一次未刊的对话,就作为这则书话的附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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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关于散文创作多种可能性的对话
王尧(以下简称王):我们先暂时撇开《废都》的话题,我相信,以后的文学史将证明《废都》是本世纪的一部重要小说。我们对知识分子异化的挽歌还缺少心理承受力,可能是因为《废都》的争论,批评界对你在《美文》上提出的“大散文”观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我认为,无论赞成与否,“大散文”观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贾平凹(以下简称贾):我提倡”大散文”是有针对性的。主要针对散文创作路子太窄,并不想搞什么流派、主义。《美文》作为大散文月刊,意在容纳百家,用实践促进散文艺术的发展。我们要反对唯美主义,要扩大题材,拓宽生活,还原到生活中,还原到真情实感中,散文就不会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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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我注意到,你提倡大散文并非提出某种范畴,或作某种界定。对散文创作的界定是困难的。那次开“国际华文散文研讨会”,香港岭南学院的梁锡华先生曾提出每一位代表写一段界定散文的文字,作为大会论文集的附录,这一倡议得到拥护,但大家都没有交卷,这太困难了。话说回来,这不
是坏事,当我们能够严格地说出散文与其他文体的区别时,散文也就不成其为散文了。你的“大散文”观是富有弹性的理论思路。对这样一种思路我是赞成的。我表达这一思路的观点是主张散文创作的多种可能性。
贾:多种可能性就是“大”。我在《美文》发刊词中说,美是世间的一切大有。散文可以抒发天地宏论,可以阐述安邦治国之道,可以作生命的沉思,可以行文化的苦旅,可以谈文说艺,可以赏鱼虫花鸟。我在发刊词中说过这样的话。
王:其实,现代散文史上的许多作家都是主张大散文的,如周作人,郁达夫。他们分别为新文学大系散文集所作的导言,可以佐证这一点。在散文大系中,除了抒情散文外,随笔、札记、书话、序跋、游记等,也收入其中。
贾:是这样,广告、说明书写好了也是散文。
王:散文不仅在取材、内容、体式上具有多种可能,在艺术上也是多元的。朱自清先生就曾用讽刺、缜密、劲健、绮丽、洗炼、流动等形容五四小品散文的“绚烂”。所以我同意你说的生旦净丑都是美。我觉得在你的散文中,《丑石》很重要,以丑为美是一种突破。
贾:我以前讲究起承转合,现在比较欣赏智慧性的散文。
王:我在《中国当代散文史》中,把这一过程概括为由“诗”而“理”, 由“优美”而“古拙”。新时期散文的一个重要成就就是五六十年代形成的抒情散文的解体。
贾:杨朔散文要客观评价,不能全盘否定了。
王:杨朔追求诗的境界,以“诗”取胜。孙犁先生强调以“理”取胜。我主张“诗”“理”“趣”并存,散文创作没有唯一的也没有最高的美学原则。新时期许多散文家都各有各的道理,孙犁苍凉,杨绛典雅,汪曾祺冲淡, 巴金真诚。
贾:孙犁先生甘于寂寞,晚年风格变了,苍凉,美学境界很高,是大家之一。
王:有人还用清新、清丽说孙犁散文,这是误读。
贾:汪曾祺先生从容放松,他的散文和齐白石的画有类似之处。王:张中行散文境界也很高,是智者的散文。
贾:是的,散文不是写知识,而是写智慧。
王:秦牧先生主张散文创作“海阔天空”,但他自己也没有做到,没有把知识转化为审美因素。你强调智慧的重要,我强调学养,这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