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岳王像前。“卖身契”上的小手印鲜红如血

史载:1900 年 6 月 10 日,俄、英、美、日、德、法、意、奥等国组成“八国联军”, 在英国海军中将西摩率领下,乘火车由天津向北京进犯,直接出面镇压义和团。8 月 4 日, “八国联军”2 万余人再次向北京进攻。8 月 14 日,英军攻破广渠门,俄、日等国侵略军相继入城,北京失陷,侵略军在北京公开抢劫 3 天。日本侵略军从户部抢去 300 万两银子, 立即放火烧房,毁灭罪证。皇宫和颐和园中的奇珍国宝,被侵略军肆意抢劫和摧残。

1901 年 9 月 7 日,清政府与俄、英、美、日、德、法、意、奥、西、比、荷等 11

个帝国主义国家签订了《辛丑条约》,赔偿白银 4.5 亿两,分 39 年还清,本利共计 9.8 亿两。

古老而又悠远的长江,奔腾不息,终于流进了 20 世纪。

中国,在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的轰击之下,发生着急剧而又痛苦的变化。刚刚过去的 19 世纪,在古老的中华大地,以混乱和激烈的喧嚣,写下了最后一个结束符。在迎来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之际,列强们更以野蛮的蹂躏摧残着中国人传统的民族优越感和自尊心,使得新世纪的到来,给予中国人的不是新的希望和信心;相反,人们相信:这个有着几千年文明史的古老民族的悲剧刚刚开始,随着新世纪的帷幕拉开,这场民族生存的悲剧将会更加深重和残酷。

“八国联军”以震天回响的炮声,作为古老中国进入新世纪的祭礼。一个战乱不止的不幸时期开始了。

一个古老民族为生存而进行的抗争也开始了。

当倔强的北方被八国联军肆意蹂躏时,纤弱的南方迫不及待地宣布:“东南互保”。富饶的长江中下游地区,是洋务运动的摇篮。中国近代工业的萌芽,正在这块富饶的土地上顽强地成长。外国冒险家们也在这儿投下了寄托着他们发财之梦的数量可观的赌注。因此,长江被作为 1900 年北方义和团运动的南方边界。

帝国主义的炮舰在长江上划开了一条坚固的防线。

刘国钧在作出他这一生中最具决定性意义的选择——渡过长江时,他并不知道这个古老的国家正在血与火中发生的巨变,也不知道他那一贫如洗的家庭窘况与历次屈辱的战争赔款有关,更不明白自家那个吱吱呀呀的破旧纺车不能维持一家生计与万里之遥的英格兰群岛的工业革命中诞生的纺织机器有着什么样的潜在联系。

他之所以做出那个历史性的决定,仅仅是因为忍受不了长年赤脚泡在盐卤里,毕竟他才 14 岁。

1901 年,也即光绪二十七年,清明后一个阴雨天,刘国钧跟着柳三叔来到了长江边。

长江从遥远的地方奔流而来,在这片冲积平原上,舒展开自己的身躯, 浩浩荡荡地从人们眼前飞速流过。

宽阔的长江流到这里,被两座兀立的小山挟持着。南边的是江阴的黄山, 北边的是靖江的孤山。

1000 多年前,孤山还是沉浸在长江水中的一处独特的风景,四面环水。

因为两山对峙,将长江的流沙滞留在孤山周围,渐渐地,在这里隆起了一块沙洲。传说孙权曾派人在这儿牧马,因此,人们叫这儿为“马驮沙”。

马驮沙之闻名是到了南宋,这块地名入了《宋史》。《宋史·高宗本纪》载:“建炎四年(1130 年)十一月,飞退保江阴,军沙上。”这里,飞是名扬天下的岳飞,沙则指阴沙,也即马驮沙。这年,金兵南侵至苏北,岳飞率兵抵抗。从中原逃难到江边来的数千难民,眼看就要惨遭金兵蹂躏。岳飞派骑兵数百,赶到阴沙,守护自中原退至这片茫茫沙滩上的难民。后来,就在这片沙滩上,百姓们建了一座生祠堂,以纪念岳飞保护生灵百姓之功。于是, 便有了生祠镇。

生祠镇离长江不远,夜枕着长江的波涛。中原逃难来的人们居然在这儿繁衍,建设成一座繁华的小镇。小镇中间穿过的一条人工河叫做团河,一座柳家桥横架于河上,形成了小镇最为繁华的地段。

1887 年,刘国钧就诞生在这桥边的两间四面通风的简陋的瓦房里。父母按算命先生的推算和自己的希望,给他起名为刘金生。我们在文首称呼他为刘国钧,其实是把他日后为人熟知的名字提前使用了许多年。

河南岸柳家桥畔,有过一家生药铺,这便是刘金生的曾祖父刘功良的谋生之所。药店生意仅可维持糊口.到了刘金生的祖父刘荣品手里,他将药铺改做了布店。布店生意兴隆,但他却不让儿子学做棉布生意,一心一意培养儿子去读书赶考,以便博取功名,光宗耀祖。不料,这却酿成了刘家巨大的灾难。以至于刘金生不得不离开生祠镇,到江南去谋生。

宽阔的江面上灰濛濛的,飘浮着一层似雨非雨的水雾。浓云密布,江面显得浑黄而又阴森。远远望去,江南那边已是一片绿色。一艘挂着白帆的渡船,正从远远的对岸艰难地飘来。

刘金生盘一根小辫在头顶,身穿土布长衫,脚踏黑布鞋,正瞪大眼睛望着对岸,那绿油油的江岸后面,稳藏着江北人羡慕的繁华。因此,在那浑黄的江水上横着的绿色,隐藏着命运给他的安排。那似隐似现的江岸,愈发充溢着一种新奇和神秘感。

柳三叔看他望着对岸发愣,问道:“先前到过江那边吗?” 金生摇了摇头。

柳三叔抚摸着他的头,说:“这一次一定要做好。这次再做不好,你柳三叔也没办法帮你了。”

金生脸上有些发烫,但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金生也下定了决心:这次出去,决不空手而回。再回家,不如死! 早晨,天光麻麻亮,刘金生便起了床。

母亲已在灶头,将家中最后一些麦面,烤成烧饼,让儿子带在路上作干粮。

刘金生怔怔地望着母亲那被灶膛的火光映红的脸颊,望着母亲脸上那早早布满的皱纹,心中充满了悲怆。

刘金生是家中唯一的孩子。

母亲丁氏是一位勤劳贤慧的农家女。刘金生从小就在母亲摇着纺车的歌谣声中长大。

正月初一大年朝, 神前占卜把香烧,

早棉中棉晚棉那样好, 苍天爷爷代我挑。

屋角那张木纺车,此刻正静静地靠在墙边。但刘金生分明听到了母亲那亲切的吟唱。

母亲正在聚精会神地烤烧饼。

昨天,刘金生打了一天柴,把灶房堆得满满的。母亲把那柴塞进灶膛时, 仿佛有些不忍心似的,手显得有些笨拙。

而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就是靠这双灵巧的手支撑的。

刘家祖上本经营药店和布店生意,刘金生的父亲刘黼堂却成了读书人, 一心应考,希望在科举场上一举成名,光宗耀祖。可是·倾尽家中资财。父亲也未能高中红榜。

30 多岁了,只能一边教私塾,一边再博侥幸。但在刘金生 7 岁那年,父亲却突然发了神经病。听到别人议论,刘国钧才知道:父亲替别人预备的考卷倒中了举,父亲一向自视颇高,却又落榜。父亲一气之下发了病,边跑边骂“鞑子,鞑子”。

父亲坐塾教书的资格没有了,全家顿时衣食无着。

于是,母亲不得不到大户人家帮佣,这位殷实人家的娇女,不但未能指望丈夫读书成名,反而要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和坚韧的精神支撑起这个行将倾覆的家。

刘金生脑海中童年那些酸楚记忆,一页页翻动着。他知道,他这次过江, 是家中唯一的希望。

他推开家门,跑向不远的岳王庙。

岳王庙里空旷无人。他蹑手蹑脚走到岳王像前,先在岳王爷像前点着了一炷香,然后,“卟嗵”一声跪下,朝岳王重重地叩头,轻声祷告说:

“岳王神爷,请你保佑我金生此次过江谋生一路顺利。岳王爷爷,我从小就听我父亲讲过您的故事。您大慈大悲,保佑了那么多父老乡亲。如今, 您一定要保佑我金生。我知道,我全家就靠我了,我父亲疯痴,不能料理生活,我母亲勤劳苦做,还是难以养活全家。我金生是这个家中唯一的希望。岳王爷,我今天给您烧了头炷香,您会记得我的吧,请您千万千万要保佑我金生祷告完后,刘金生站了起来,屏住呼吸,手微微发颤,伸向了签筒。他闭着眼睛,心“卟卟”直跳,将一恨竹签抽了出来。他睁眼一看,签上写着: “文武双班齐,平地一声雷。”啊,中了“上上大吉”签。他将那签紧紧按在了心口,久久舍不得放下,那叶白帆,仿佛在江心定住不动似的,久久未见靠近。

刘金生从岸边拾起一块圆滑的石块,向着江面削去。

圆石在江面一跳一跳,连划了七八个涟漪,令刘金生拍掌称好。

柳三叔却皱紧眉头,说:“金生,到了南边,不许贪玩,知道吗?” 刘金生慌忙将手上的另一块准备抛向江面的石头丢在脚下,说:“知道。”从柳三叔那皱起的眉头,刘金生知道:柳三叔并不愿带他过江,之所以

还是带来了,那是因为柳三奶奶好。柳三叔怕老婆。柳三奶奶就是柳三叔的老婆。

柳三奶奶并不是老太太,相反,她很年轻,也很好看。人们之所以叫她“柳三奶奶”,是因为她热心肠,救人急难,颇有女侠之风。刘金生家中揭

不开锅时,便向她求借一升二斗的。柳三奶奶总是痛痛快快的说:“拿去好了,我家男人在江南赚钱,日子过得去。”

刘金生听这话,就在心里萌发了出去赚钱养家的念头。他央求母亲向柳三奶奶求个情。柳三奶奶一口答应下来。

待柳三叔回家时,柳三奶奶便对他说:“秀方,河南那个刘家知道吗? 大人疯癫了,小孩想做事糊个嘴巴,你给想想办法。”

柳三叔低头答道:“晓得那个呆先生家,是可怜。但那孩子又黑又小, 谁肯要哇?”

“这就看你在外面的面子啦!”柳三奶奶激他。

柳三叔道:“他不但人瘦小,书也读得太少。听说那孩子不像他刘家人, 读不进书,还喜欢打架生事。这样的人,不好介绍给熟人朋友的。”

柳三奶奶两眼一瞪,说:“你常年在外面跑单帮,乡里的事你知道多少?这刘金生是瘦小一些,但蛮机灵。读不进书也不能全怪他,只因为家里太穷, 他得帮家里做事,扎纸轿卖钱。他给老师交的 800 文学费,就是他自己做纸轿做出来的。要说野一些,也是事实。但像他这样人家,他不野一点,人家就要欺负他。人家骂他,他就跟人家动拳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听说书没念完,他就让老师从学堂赶出来了。” “你也就是听说,我还不晓得,先前也是老师看他聪明,主动要他上学。

但那次中秋节,华先生儿子偷了一块月饼,和金生分吃了。但华先生以为是金生偷的,把他骂做贼,赶出了了学堂金生受了一肚子委屈,里却仍然苦做, 不停地挎篮卖水果,回家扎纸车纸轿,硬是赚了 800 文钱。给老师送去。华先生很感动,自知理亏,想劝金生复学。但金生没有答应。他知道,家里需要钱。”

“那么说,这孩子还蛮重信义的。” “是哟,你明天就去跑跑金生的事”

柳三奶奶的话就是圣旨。柳三叔来回几趟跑县城。回来后告诉刘金生: “到靖江具城姚公盛酒酱糟坊当学徒,愿去吗?”

金生跟着柳三叔来到了靖江县城。

姚公盛糟坊的老板娘叫做姚二奶奶。因祖上打”长毛”有功,做了官, 所以,才做得起这得有靠山的生意。虽说酒酱糟坊又黑又酸臭,但没有官府作后台则开办不起来。为啥?因为做酱需要盐,而盐是官府专卖品。没有官场势力,到哪去弄来盐?

姚二奶奶很有势派,一口抽足了水烟,吐了一团雾气,才抬眼看了下刘金生,然后转身对手下人说:“新来投身的,签誓、具保。”

这时.柳三叔笑脸上去。接过一张印着几行大字的契约,在保人的位置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然后,递给了刘金生。

刘金生看看姚二奶奶那张凶狠的脸,心里已虚了几分,再加上这酒酱坊里特有的酸臭味,更令他心胸不适。但看着柳三叔将契约递过来,他只好认认真真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在抖索着按手印的时候,他瞄了一眼契约上的规定:尊师敬长、敬业爱群、不准谈论国事、不准阅读书报、不准请假、不准会亲友、食不出声、笑不露色、天灾人祸、各由天命⋯⋯他明白,这无疑是一张卖身契。

柳三叔又领他依次叩头拜师、见长辈、会师兄。师傅又黑又粗,也是一脸严肃。接下来是头柜、二柜、品格、帮帐、司务、把头、二绠子⋯⋯拜完

一圈后,刘金生明白了,他是最后一个,“未入流”

柳三叔将他交给了姚公盛,刘金生便在姚公盛于起了最苦最累的活:端茶、扫地、倒尿壶、汰水烟袋、抬盐、抖糟、上屉、烧火⋯⋯无所不干。

转眼苦熬到了冬天。西北风一刮,刘金生脚上的冻疮便绽开了。这时,赤脚站在盐水里,仿佛有无数根钢针扎进了脚掌心。

刘金生疼得直咬牙。

他向师傅提出:不想干了。

师傅说:“你有契约在老板手里,怎能想走就走。” 刘金生这才明白:想离开这里还不容易哩!

但他终于瞅准了一个工闲的日子,悄悄离开了姚公盛,赤脚跑了 20 里, 回到了生祠镇上的家。

母亲抚着金生红肿的脚,双泪直流。 “金生,你别走了,就在家里⋯⋯”母亲哽咽了。在家吃什么呢?孩他

爸疯癫在家,已是经常挨饿,多一个孩子,靠自己在人家帮佣是养不活的。金生哭着说:“妈,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回去了。”

但县城里传来话,姚公盛将凭契约,到刘家来要人。母亲一着急,连夜把金生带到了娘舅家。

一个月后,柳三叔又从江南回来了。

柳三奶奶对着柳三叔的耳朵说:“这孩子太可怜了,你得把他带到江南去,为他以后的生活寻一条路出来。”

于是,柳三叔只得再带刘金生去闯江南。帆船终于靠岸了。

江风把船帆吹得哗哗直响。

从高大的船头丢过一根粗壮的缆绳。岸上已有人接了,捆在一根柳树桩上。接着,船儿停住了,从船上放下一块木板。船上的人们开始踏着木板, 晃悠晃悠地走来。尤其是挑着货担的脚夫,更是颠悠颠悠地走过船板。

等船上的人下完后,刘金生跟在柳三叔的后头,颠颠地走上了登船的木板。他一手拎紧了自己的铺盖卷,生怕不小心掉在江里。

到了船上,金生在桅杆下的一块空位坐了下来,怀中抱着自己的铺盖卷儿。

柳三叔笑着说:“放在船板上吧!”

金生摇了摇头,说:“这是向隔壁杂货店的赵老板借了 1000 文才置办起来的。”

柳三叔点了点头,说:“是呀!这是你娘的一片心意呀!” 这时,帆船开始解缆。船儿渐渐离开北岸。

望着滚滚江水,他又想起了母亲。那天,天快黑了,母亲到河边来找金生,看他还在水里,便叫他起来。金生玩兴正浓,不肯起来,母亲便伸出一长竹篙戳他,他便一个潜水就不见了。母亲见儿子半晌没动静,急得在河边哭了起来⋯⋯那哭声,此刻仿佛又在金生耳边响起。

随着船移景换,金生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要离开家了。母亲在晨风中将他送到望岳桥边,不知是雨滴还是泪花,挂满了她的双颊。此刻,母亲又仿佛就在这长江边,向他殷切地招手。他怔怔地望着岸线越来越远,心中充满着孤独和离家的凄楚。

柳三叔看出他的心思,劝道:“第一次出远门,难免想家。但男子汉就

应当走南闯北。慢慢就会习惯的。”

金生点了点头。但是,他的心中仍旧放心不下的是那个穷困至极的家。自己走后,娘又只能去替人家帮佣,父亲在家将无人照料⋯⋯临别时,金生将母亲烤的烧饼塞了两个在父亲的手里,他想:父亲也很久没吃到这样好的烧饼了⋯⋯父亲一头乱发,笑了出来。那笑声,令金生感到像刺人心扉的利剑一样难受。

雨丝又斜飘了过来。风更猛烈地掀动着船帆。那补丁叠补丁的船帆在江风的鼓涨下,催动着渡船向南岸疾驰。宽阔的江面上,无舟无帆,只有这艘载着过往商客的渡船,在浑黄的江面上孤独地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