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怀疑总经理得了神经病。刘国钧认真他说:我已有千金之诺⋯⋯

史载:世界性的经济危机似乎给中国的民族工业带来了好运。1931 年到 1936 年,中国的民族工业的增长率达到了 6.7%。

从日本回来后,雄心壮志的刘国钧,步入了高速发展的时期。

首先是刘国钧从日本带回的旧八色印花机终于开动了,在大成纺织公司多了一项产品:印花布。这是前所未有的喜事。试车那天,鞠秀英也来到了车间,眼见在机器的轰呜声中,五彩缤纷的印花布飘然而下,激动得鞠秀英热泪盈眶,她手拂机器叹道:“这是苦出来的哦!”

从日本回来的半年时间,刘国钧就泡在这台旧八色印花机上了。

这台八色印花机只花了 3000 元,而如果买新的则要 60000 元。当机器运回国内后,刘国钧专门修了一间印花工场。但安装后试车却转不起来。于是, 刘国钧亲自去请来上海纶昌印染厂工程师刘绅第来厂攻关,刘国钧亲自为其做助手。但折腾了四个月,刘绅第打退堂鼓了:“此本为废铁,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言外之意,自然是刘国钧上了日本人的当。

刘国钧却不服气,他坚持认为:“这机器在日本时在开动,证明它还是可以用的。”为让机器开动起来,他又从上海请来一位日籍工人相助,仍失败。德国人想售颜料,也希望这台机器能运转起来,于是,德革洋行特派来一德籍技师,在机器上扳扳弄弄好几天,也摇了摇头。

眼见洋人们都摇头,人们信心没有了,冷言冷语也起来了。

刘国钧却是个犟脾气,从不肯轻易认自己错,他亲选了一名技工作助手, 又从上海请来一位印花工和一名绸料工人。俩人原先工资为每日 9 角和 4 角。刘国钧自己担当起了开车试车的任务。他不分昼夜地住在车间,脸上擦破烫伤也顾不上。

鞠秀英常常自己烧上几个菜,等刘国钧回来。但到天黑了也不见刘国钧人影,便去车间叫他。见刘国钧满是油污和伤痕的脸,她总是心疼地怨他: “就是为了省钱,把自己的身体都搭上了。”

刘国钧依然是“嘿嘿”一笑。

那时,大成公司的销售依然十分火爆。他却无心去聆听各地传来的捷报, 一心沉在八色印布机上。

厂里工人见总经理这样投入,怀疑总经理是不是得了神经病。 还有人笑道:“总经理靠两个 9 角头与 4 角头来创造奇迹呐!”

刘国钧却啥也不想听。他在自己卧室悬挂起自己的手书:“天下无难事, 只怕有心人”、“心之所至,无坚不入,意之所至,无远不届”、“日日行, 不怕千万里;常常做,不伯千万事”⋯⋯

经 7 个月的奋战后,这台八色印花机终于开动了。

大成厂成为纺织、染、印的全能厂。他又购买了崭新六色印花车一部, 并自刻印花滚筒和设立了花样设计室。

八色印花机为大成厂带来了五彩缤纷的金秋,全厂职工陶醉在胜利的欢欣之中,刘国钧却飞往成都。他决定要向内地求发展,在沿海中外纺织厂厮拼之时,主动去寻求新的发展空间。当他把这一想法就教于黄炎培时,黄炎培十分赞成,并告诉他:“四川民生轮船公司总经理卢作革是我的好朋友,

你入川,可与他联系发展。”

等刘国钧飞到成都,卢作孚已去了重庆,办理美商长江捷达轮船公司倒闭后的拍卖交接事宜。刘国钧便在成都市面上考察,并发电报给大成,要求立即改进产品宣传。

买好了飞重庆的飞机票,却天公不作美。因此,刘国钧便在刘丕基的鼓动下前往武侯祠凭吊。没想到,武侯祠有一幅岳飞手书《前后出师表》。刘国钧手抚碑刻,内心激情涌动:“没想到,在这儿也能看到岳武爷的手书, 要是让我把这碑刻带回常州就好了。”刘丕基一听刘国钧此言,知他又想起了家乡的岳王庙,便说:“可以买一幅拓本回去。”刘国钧叹道:“如有拓本,千金也购。”果然凑巧,门口有一老人摆摊售碑帖,内有“二表”,索价仅 1 元。刘国钧选了一幅,掏出 10 块银元递给老人。老人不解地看着刘国钧,刘国钧却认真他说:“我已有千金之诺,其实,论情何止千金?”

这时,气象条件好转,刘国钧登机飞赴重庆,不料卢作孚又去了上海。他必须立即筹集到大笔外汇,才能把美国人的轮船买下来。刘国钧想起自己当年接盘大纶时的紧张,也就非常理解卢作孚的忙碌了。

在民生公司职员的陪同下,他们参观了卢作罕创办于 1927 年的三峡染织厂,10 年历史,如今还是只有 200 余人的小厂,设备简陋不堪。而此时,他的轮船公司却成了能兼并外商企业的大公司。由此可见,在内地办纺织厂, 将填补内地纺织工业的空白。他们在猫儿石买下了一块百余亩的土地,准备与卢作孚合办纺织时作为厂址。

离开重庆时,他们坐上了民生公司的轮船。船过三峡,风景奇丽,刘国钧却毫无兴趣。他的目光停留在船上:餐厅和床单、用具上都印着口号标语: “白种人能做到的,黄种人一定能做到”、“并不是中国人先天缺乏资质, 实是后天行为缺乏训练”、“公司的问题职工解决,职工的问题公司解决”

——他把这些标语一条一条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从这些标语中,他看到了那未曾谋面的卢作孚的形象。他觉得自己的心和这位船运大王的心跳是同步的。他想:与这位船运大王的合作,肯定会是一种心灵的默契,精神的融合⋯⋯ 那是一种多么令人神往的境界⋯⋯

轮船在刘国钧的遐想中,冲出了三峡那壮观而又如同神话般的境界。船上,爆发出阵阵惊叹和笑声。

三峡奇境却不能打动这位棉纺巨子。他安坐在民生公司整洁的船舱中, 神思着川江上满船满舱的棉纱运往世界各地⋯⋯

船泊武汉。

湖北省财政厅厅长贾果柏以同乡之谊,在黄鹤楼大酒楼宴请刘国钧一行。

贾果柏频频向刘国钧敬酒,并热情他说:“先生办厂有方,造福乡梓, 果柏十分敬佩。这些年来,棉纺织业日子并不好过,上海的申新、南通的大生都遇到了麻烦,而先生则年年跃进,令国内纺织界所瞩目。”

刘国钧谦虚他说:“在常州工商界,我是晚辈。而与贾厅长熟捻的吴镜渊、俞汉民等老先生,才是我常州工商界的栋梁。有他们执掌董事会,国钧出点力气罢了。”

贾果柏摇摇头说:“哎,上次吴老先生来武汉,谈到过您,对您是倍加称赞呀!我作为常州人,为家乡有这样大有作为的实业家而感庆幸,但我作为湖北省财政厅厅长,亦为我汉口纺织界无此精明强干的实业家而扼腕呀!”

刘国钧连忙摆手,说:“武汉乃我国近代纺织工业的发祥地之一,1890 年,张之洞先生就在此设有‘布、纱、丝、麻’四局,一时开全国纺织界之先。就是如今,也有裕华、武昌等纱厂,为纺织界之英豪。”

贾果柏则叹了口气:“如今日子却不太好过。尤其是震衰纱厂,已停工两年,近有出盘之意:不知先生可有来武汉接盘之雄心大志?”

刘国钧早有进军西南之战略,而武汉实在是进军之跳板。但接盘震衰毕竟太突然⋯⋯他略为沉思了一下,说道:“武汉乃九省通衢,交通便利,盛产棉、煤,实力开纺织厂的最佳处所。据大成在武汉的办事处报告说,这儿又是全国仅次于上海的第二大贸易圈,年贸易额高达 2 亿之巨。因此,此地实力商家必争之地。而如今,贾厅长在此执掌财政,武汉警备司令又为我靖江同乡,真乃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我们没有不来之理。我等回常州后即作策划,早日进军武汉。届时,少不了还要请贾厅长多加关照。”

贾果柏十分高兴,举杯相邀,请他们早日来武汉接盘。

回到常州不久,刘国钧果断决定:买下与大成二厂仅一河之隔的运河南岸的大片土地,作为拟建中的大成三厂的厂地。

由于大成二厂的迅速发展,日需坯布 5000 余匹,大成一厂早增加了纱锭和布机,仍不能满足需要。而从外地调进的坯布,不仅成本增加,而且质量规格也与大成工厂的要求不符,因此,有必要再建一座新厂。而且,董事会通过了刘国钧的建议:新建的三厂,必须是国际先进水平的。因此,准备向瑞士购进 3 万枚纱锭装置,再向日本购进丰田布机 1000 台。

到时,一座现代化的纺织厂将在运河南北两岸联成一片,成为国内装备最好的纺织厂。

正当运河南岸破土动工之时,从日本请来的灯芯绒、平绒的挑割师傅高原来到了大成工厂。

刘国钧在敬业厅会见了高原。

高原看上去有 40 多岁,个头不高,但结结实实,戴一副黑镜,脸上表情沉郁庄重,但说话时仍保持日本人那种特有的彬彬有礼。

刘国钧笑着伸出手:“欢迎您,高原先生。”

陆绍云将刘国钧的话翻译过去,高原“嘿、嘿”地答应了两声。”

刘国钧待高原坐定后,直爽地说:“这次,我们花高价把高原先生请来, 就是想请您为我们试制和传授割绒技术。我和陆先生在日本看过你们的灯芯绒和平绒生产,就下决心要回国搞。搞成了,我们还将重金谢您。”

高原听完陆绍云的翻译,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为使高原在大成工厂安心工作,刘国钧把工厂宿舍楼留给厂长、主任休息的卧室给了高原住,派了厨师专门给他烧菜做饭。每月给他高薪,另给他好烟好酒招待,并聘请了一名日语翻译,陪同他饮食起居,假日再陪他到江南名胜旅游。这位在日本只是个农村裁缝出身的割绒工,在中国,充分享受了“专家”待遇。

1936 年 7 月 26 日,武汉震衰纱厂正式更名为大成纺织印染股份有限公司第四厂。

震衰纱厂因债务沉沉,原本已失望,准备盘卖。但自从与大成纺织有限公司接洽之后,他们也久闻刘国钧本名,知道交给他后必然获利。因此,原震褒的代表刘梅生提出来要合营,而且合营期限仅为 6 年。刘国钧在谈判中, 看中了毕业于南通纺织学校的刘梅生,于是他欣然答应了刘梅生的条件,以

六比四的比例,与震衰合营。刘梅生深为感动,诚恳地对刘国钧说:“震衰的失败在于人事。因人设事、非亲不用,诸多元老,各霸一方。这次合营, 非在人事上加以改造不行!”

刘国钧笑着说:“痛定思痛,才会明白过来的。”

不久,刘国钧便任命刘丕基为大成四厂厂一长、陆绍云为工程师、刘梅生也为工程师,原震寰的刘寿生为副厂长,大成公司的主要骨干张一飞等前去充任纺、织、事务、总务部主任。同时,又从武汉招收新工人 50 名,送到常州来培训。又从常州抽调一批技术骨干到武汉修理、调整机器⋯⋯

大成四厂的管理和营运都依常州大成的规矩。合营签字后两个月,也即1936 年 3 月,大成四厂正式开工!

大成人在武汉创造的奇迹,一下子就令自诩为“九头鸟”的湖北人目瞪口呆:开工第一个月,就获利 10 万元!整个大成四厂,日夜开工,仍是供货不足,武汉市场上,很快就被大成四厂的产品牢牢地占领了。

进军武汉,挺进中原和西南,首战告捷。

日本割绒技师高原却成了远近闻名的一名“暴君”。

高原来中国的目的就是为了多赚几个钱,但他又十分明白:中国人一旦掌握了割绒技术,他就将回日本去当割绒工,那些好烟好酒也就不再是可以享受到的奢侈品。因此,他不但在关键的磨刀技术上死不肯教,而且,动不动就对跟在他身边的中国人肆意加上拳脚。

陶振春作为“机灵鬼”,被刘国钧派去“协助”高原工作,但高原总是在关键时刻将陶振春支走。稍不如意,便对陶振春进行辱骂,陶振春知道, 要想学到技术是很难的。因此,陶振春就在深夜里自己琢磨起磨刀。不料, 却被高原发现了,闯进车间,对着陶振春就是一拳。

陶振春咬紧了牙关,硬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

可是,高原竟还吵到刘国钧面前,要求将陶振春逐走。刘国钧无奈,只得另派人去“协助”高原工作。

但中国人并不比日本人笨,高原心里明白。高原来时,从日本带来了一些灯芯绒、平绒坯布。他想:中国人要纺出这样的坯布不知要多少年,可是, 那个被他殴打过的大成厂的朱觉生师傅,硬是靠自己琢磨,纺出的坯布比高原带来的坯布还更好挑割。围绕在他身边的那帮刚从农村召来的孩子,很快就掌握了割绒技术,虽然一趟又一趟在阳光下奔跑,但他们从不叫苦⋯⋯那磨刀的技术,总有一天也将会被他们攻下来的。

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回日本去,他有些伤感,当有人问他在中国的感受时,他写下了 6 个歪歪斜斜的中国字:“中国人,同情无。”

刘国钧看着这 6 个字,笑了笑:“对高原,我们也可以重奖。但是,我们要让他亲眼看到我们造出的灯芯绒。”

这个梦想中的目标,已经离大成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