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刘国钧醉倒在异国他乡

史载：1945 年 5 月 2 日，苏军攻占柏林；5 月 8 日，德国宣布无条件投降。7 月 26 日， 美、英、中三国发表波茨坦公告，促今日本无条件投降。但日本政府“不予理会”。8 月6 日和 9 日，美国在日本广岛和长崎分别投下一枚原子弹。同时，8 月 9 日，苏联对日本宣战，中国军队也在辽阔的国土上对日展开反攻。8 月 14 日，日本政府照会美、苏、英、中四国政府，表示接受波茨坦公告。8 月 15 日，日本天皇以广播《终战诏书》的形式， 宣布无条件投降。

人类空前的大搏杀已进入尾声，政治家、军事家们已经着手考虑战后新秩序的构建了。而实业家们像一群准备登台的演员，兴奋忙碌起来。

1945 年的美国，集中了全球的工业精英。在这场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浩劫中，只有美国保持了完整的工业体系。在全球性的经济恢复中，美国将拥有人们最渴望获得的技术和设备。

中国的最具远见的实业家、科学家都聚集在这儿。陈光甫、卢作孚、范旭东、邹秉文⋯⋯刘国钧在这里，又汇入了一个实业家们倡谈救国的中心。

战争结束，将军们将退出舞台，让位于这些实业家、银行家。这是世界性的潮流。中国，能顺应这一潮流吗？

纽约唐人街，中国饭店。

刘国钧应邀出席了陈光甫组织的聚会。

陈光甫热情地向他介绍了卢作孚、范旭东、邹秉文等一批实业巨子后， 感慨他说：“美国作为一个完善的民主国家，在这次世界大战中充分显示和发挥了自己的力量。战后的世界，将是美国人的世界。我们中国要想抓住历史机遇迅速发展，必须加强与美国的交流，用美国的先进技术，对我国落后的工业进行彻底改造。”

陈光甫是留美学生出身，对美国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刘国钧却是第一次到美国，当他踏上美国南方广阔的土地，顿时产生了一种与考察日本时截然不同的感受。一望无际的棉田，巨大的纺织印染联合企业，给了刘国钧以鲜明的印象和强烈的冲击。美国人的生活水平很高，但仍然做到成本轻，奥妙就在于它的规模大和技术新。这次到美国，他就下决心要深入学习和考察美国的纺织技术，他相信：下一个竞争对手将是美国。卢作孚以他那浓重的川音，说道：“等到战争一停，百业待兴，正是我

们施展才能的时候。

10 年前，我在长江上与美国人较量了一下。如今，日本人打倒了，要准备跟美国人竞争。这次，就不是川江、长江罗，要下海放洋罗！我准备搞一个远洋船队，东自太平洋、西至大西洋，让‘民生’的旗帜飘扬在五大洋。”

范旭东被卢作孚的激情点燃了，但却是根深沉他说着：“此时此刻，我想起我第一次到日本留学，考入岗山第六高等学堂。校长问我：‘为何考入岗山第六高等学堂？’我答道：习兵救国。不料校长冷言讥讽道：俟君学成， 中国早亡矣！那两句话，直刺我的心。原来，校长认为习兵不能救国，只有实业才能救国。我受此启发，才下决心考入帝国大学学习化学。回国后，下决心办碱厂。这是一个国家的基础工业呀！欧战期间，英国洋碱公司借机不向中国供货，结果，国内一大批肥皂、纸张、玻璃、印染、食品、药品工厂倒闭。目睹于此，深知中国人没有自己的基础化学工业不行。如今，要想战后大发展，也必须有自己的基础化学工业，不然，将受制于人。哪个洋人希望中国发展兴旺起来呢？只有靠自己。我已经向政府，也向报界宣布了，我

要办 10 大化工企业，要把中国的工业发展，建立在自己的基础工业的稳固基

础上。我已经向美国进出口银行申请 1600 万美元贷款！”

“1600 万美元！”刘国钧叹了一声。经过这几年的奔波，刘国钧好不容

易集中了 100 万美元外汇。带着这些钱兴冲冲到美国来，却忽地感到自己口袋里的钱太少了。搞个小小纺织厂够了，但要建像美国这样的巨型企业，100 万美元简直不足挂齿！他后悔大成公司用太多的外汇去买了房子，不然的话， 手头的美元可能能翻一番。即使那样，与范旭东的宏图大愿也相差甚远。

陈光甫笑笑说：“我们上海银行可以把范先生介绍给美国进出口银行，美国进出口银行对于范先生的能力也深信不疑。只差中国银行出面担保了。”邹秉文笑着说：“政府到美国来贷人家还不一定给。企业能筹到这么多

外资，不正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嘛，中国银行焉能不担保。”他是政府委派的驻联合国粮农组织的代表，同时，又是上海银行的副总经理。应该说，他的判断是有根据的。

刘国钧对这位农学家敬佩已久。他研究的棉花良种，一直是我国棉农的主要种植品种。这次，他借在美国考察的机会，准备再弄些良种回国。

刘国钧笑着对邹秉文说：“我们棉纺织业要发展，依赖于棉花生产的大发展。我在美国南方的棉花批发市场看到，他们的棉花花大、纤维长、品质好，问农场主，才知产量也很高。因此，我们还仰赖邹先生在这方面开出一条路来！”

邹秉文笑着说：“我这辈子学农，却做过教授，当了政府的棉纱统制委员，上海进出口商品检验局长。还当了光甫先生的银行副经理。剩下一点光阴，还想跟国钧先生学经商，办个良种公司，把世界上的良种都引进中国去！”

刘国钧笑了起来：“你开公司，我参加投资，一言为定。”

陈光甫高兴他说：“好啊，又一家公司就要诞生了。可喜可贺。来，大家为了中国在战后的复兴，繁荣，干一杯！”

“干杯！”

“干杯！”

“干杯！”

纽约。罗威尔纺机制造厂。

刘国钧来到这座享有盛名的纺织机械制造厂，只见工厂的生产线上，依然是大炮的零件。

厂方陪同人员歉意他说：“瞧，我们的军工生产还没有停止，你们中国人就来下单了。是不是还太早了点。”

刘国钧解释说：“我们的订单可以战后一年为限。什么时候停战转产， 什么时候向我们供货。”

美国人打了一个响指：“OK，那你们将成为我厂战后的第一个客户。” 刘国钧笑着说：“要的就是第一。”

购买罗威尔纺机制造厂的 7 万枚锭，需要 270 万美金。

而刘国钧带来的美金只有 100 万元。

他立即在纽约开展筹资活动，终于接通了美国慎昌洋行的关系。慎昌洋行也愿意做成这笔生意，便按刘国钧的要求，先付 70 万美金，剩余的 200

万分 5 年还清。

刘国钧自忖：3 年就可还清。于是，愉快地在合同上签了字。只需请中国银行担保一下，便可生效。

不料，宋子文却借担保一事使心眼：中国银行要向大成投资，才能担保。刘国钧最怕官僚资本进来，将来受控于官僚资本，便拒绝了。

最后，还是陈光甫的上海商业银行出面，才算解决了问题。

不久，他们在美国南方纺织工业区参观时获得一次意外的机会：一家美国纱厂准备更新设备，将 2 万锭细纱机拍卖，索价 8 万美元。

刘国钧向来善长利用外国的旧机器积累资金和经验，在他的《扩充纱锭计划刍议》中，他就这样设想过：“⋯⋯向国外调查、收买被战争损坏旧纺纱机器，修好运回，或者运回改造自修，以兹补充。”因此，当听到这个拍卖消息，他立即盘算了一下：若买一套新的 2 万综合细纱机要 50 万美元，这套旧机器太值了！

他很有兴趣地围着这套旧机器，仔细考察了一天。看完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对缪甲三说：“告诉美国人，我们买了。”

缪甲三却对刘国钧进言道：“纺纱机对质量要求较高，人家都准备采用新机器才扔的。我们就只能拣人家的破烂吗？”

正在雄心壮志要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刘国钧被年轻人这几句话给问住了，便说：“那就算了吧！”说着，就准备告辞。

美国老板见刘国钧考察得如此仔细，却要告辞，便认为是价钱没有吸引力，便主动提出：“价钱好商量。”

刘国钧已无意买旧机器了，便对缪甲三说：“你杀他一半价，看他还缠不缠我们。”

缪甲三便转身对美国老板嘀咕了一阵，却没料到美国老板依然说：“OK！”缪甲三惊讶地告诉刘国钧：“他卖 4 万也行。”

刘国钧也乐了，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迫。4 万，成交！”

缪甲三把头摇得拨郎鼓一般。刘国钧却把他拖出厂区，兴奋他说：“4 万元，不等于卖废铁给我们吗？我们先用这旧机器过渡，免得再等下去，错过了发展的机会。”

“到时谁能摆弄得了这堆旧机器？”

刘国钧笑了起来：“谁，还不是你呗！机器归三厂安装使用，厂长就是你缪甲三！”

缪甲三又惊又喜又怕，不知该怎样回答。

100 万美元，居然还剩下不少。除购回 3 万担美棉，还可以买一些机器。于是，他们又奔向加拿大。那儿的毛纺织发达，而机器比美国的便宜。在加拿大的毛纺厂考察了一整天，略感疲惫的刘国钧正准备休息，却忽

地发现窗口外热闹起来。他让缪甲三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不一会儿， 缪甲三就跑上楼来，大喘着气，兴奋地向刘国钧报告说：“日本投降了！”

刘国钧好像没听清似的：“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日本投降了！”缪甲三大声地宣告说。 “是真的吗？”刘国钧喃喃道。

缪甲三推开窗户，室外高音喇叭播送的新闻，刘国钧听不懂，缪甲三大声地一字一句地翻译说：“日本天皇已经下诏，宣布日本无条件向盟军投降⋯⋯”

刘国钧听着、听着，两颊便挂满了泪珠。

缪甲三一把抱住刘国钧，说：“总经理，咱们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刘国钧含着热泪说：“从战争开始，我就相信日本人会失败。可是，这天总是迟迟不来。为了这一天，我们国家死了多少好儿女；为了这一天，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说着说着，便痛哭了起来。

是啊，他想起了自己的大成工厂，要不是这场战争，那该有多么宏伟的规模呀！

他想起了这些年在四处奔波时看到的民族惨剧！ 他想起了炸成一片废墟的大成工厂！

他想起了自己遥远的祖国，像一位创伤屡屡的母亲，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缪甲三把他从屋里拽了出来，说：“外面已经是一片欢乐的海洋，我们也加入到欢庆胜利的游行队伍中去吧！”

刘国钧整了整衣裳，便跟年青人一起下楼，跑向大街。

当加拿大青年得知他们是中国人时，纷纷向他们伸出两个手指，表示祝贺。刘国钧跟着缪甲三也在队伍中唱起来，跳起来回到旅馆已是下半夜了。刘国钧仍无睡意，拉着缪甲三和其他朋友来到酒吧。爵士舞、伦巴、水兵舞、中国秧歌，白兰地、伏特加、中国茅台⋯⋯他们又唱又跳，把一杯杯酒倒进喉咙。

缪甲三从没见过总经理如此兴奋。他也从没看过总经理喝这样多的酒。啊，这 1945 年 8 月 15 日夜，永难忘怀的不眠之夜。

欢腾到黎明时分，刘国钧终于醉倒了，醉倒在异国他乡，他的嘴角仍挂着胜利的微笑⋯⋯

带着 9 万枚纱锭的订单，带着振兴大成公司的急切心情，刘国钧踏上了归国的旅程。望着船尾纷飞的海鸥，他的心也像一只放飞的鸽子：啊，中国， 你腾飞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