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钧从梦中惊起,发现几支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史载:1942 年 1 月 1 日,以美、英、苏、中四国为首的 26 个参加对德、意、日轴心国作战的国家,在华盛顿签 署共同反法西斯战争的《联合国共同宣言》,从而形成了国际反法西斯的统一战线。同年 5 月,美军取得了 中途岛海战的胜利,8 月美军在瓜达耳岛登陆⋯⋯太 平洋战争进入了战略反攻的阶段。蒋介石开始把抗日 战争胜利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英美身上。

1942 年 10 月 12 日,刘国钧回到了阔别 5 年的常州。 出了车站,便看到一面日本旗在远处飘扬。他本来计划去一厂的,但想起将过中山门,便问道:“中山门有日本兵吗?”来接他的张一飞答道:“有的。”“那我们就不去一厂了,去二厂。”张一飞想起一厂的工人们都在准备迎接总经理,便劝说:“从中山门走,没事的。”刘国钧摆摆手:“我不愿向日本人鞠躬点头。走!”说完,他就大步迈向了铁路边的小路,向工厂走去。二厂的围墙已坍塌。刘国钧将脚迈过倒塌的围墙时,一只老鼠忽地从草丛中窜过。

刘国钧看着这片当年生气勃勃的厂区,如今,仍是草深没膝。他从坍塌

的厂房边走过,清脆的足音在这野旷中传出很远很远。

鞠秀英跟在刘国钧身后,什么话也不想说,寒风中一对泪眼闪着幽幽的光芒。

走过二厂门前,运河依然汩汩东去。刘国钧默默上船,向这片废墟投去了最后的一瞥,仿佛是在向这片充满幽恨的土地,投去安抚和复仇的决心。

一厂的热烈与二厂的萧条形成了很大的反差。

1000 多名员工在运河边等待他上岸。他在一片掌声中,踏进了厂区。

4 年前,这片工厂也是一片萧条。战火中幸存的机器运去了上海,日本派来接管工厂的丰田纺织株式会社的代表看过后摇头,才免于被接收“军管”。不久,日军又通知,凡是不能开工的工厂,机器将全部没收为废铁回炉。留守的华笃安奋力组织抢修,终于以木炭引擎动力机做牵引,开出了 4000 纱锭,使工厂免于“征用”之灾。

刘国钧在上海听取华笃安汇报时,曾经感动地握着华笃安的手,说:“谢谢你,大成公司谢谢你!”他想起当初从无锡把他抢来,就是因他有一种超乎平常人的责任心和事业心,如今,患难之中见真情,他在这困难时刻,为大成公司留下了一个 1000 多员工的工厂,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刘国钧从一厂“轰轰”开动的机器边一台一台地走过,不断地向工人表示慰问和感谢。他从工人的热情中,看到了大成公司再生的希望。

夜晚,美好的梦境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那只摇摇晃晃的小船驶出了运河, 波涛起伏的大海上,变成了一条巨大无比的大轮船,雪白雪白的,在碧绿的海面上,乘风翱翔⋯⋯

“起来,把钞票拿出来!”

刘国钧从梦中惊起,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几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使劲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才知是在真实的生活中,他面临着一场灾难。

“把钞票拿出来!”

刘国钧清醒多了,骂了起来:“你们这么笨,我从上海刚到常州,身上哪会带钞票,要钞票到帐房去拿。”

绑匪没想到被劫者还这样气势轩昂,骂道:“少噜嗦,跟我们走。” 刘国钧很镇静地穿好衣服,西装革履,十分潇洒。正准备起身,刘国钧

发现随身带的图章不见了,便问绑匪:“把我的图章还给我。” 刘国钧坚持说:“我没有图章,你们要钱也拿不到。”

于是,另外一个绑匪从一个小包里取出图章,交给了刘国钧。

刘国钧跟着他们走到门口,忽地想起还没跟夫人告别,到时她一定很牵挂的。便停住脚,向绑匪说:“天气冷,我还得加一件衣服。”

绑匪气恨他说:“你这老头怎么这么噜嗦!”

刘国钧上楼后,取了一件衬绒袍子,然后敲开夫人的门。夫人其实早已被吵醒了,心情十分紧张。刘国钧走来,将一枚图章交给她,说道:“有几位朋友请我走一趟,要耽搁几天才回来,图章交给你,再会!”

鞠秀英怔怔地望着丈夫那坦然的脸⋯⋯

走出厂区时,只见绑匪悄悄在沿路布满岗哨。夜班的机器仍在轰轰响着, 刘国钧跟着绑匪上了德发桥。

刘国钧走到桥头,对绑匪说:“我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深更半夜,路上又难走,要两个人扶着我走。”

绑匪骂道:“你们这些富人真好命啊!”说完,真的吩咐两人搀着刘国钧走。他们边走边向刘国钧谈条件:“我们是新四军,现在军饷缺乏,要请你帮帮忙。”

刘国钧听出对方是常州口音,便说:“你也别说你是什么新四军。我听出来了,你也是常州人。我在常州办了厂,许多人有了工作和稳定的生活, 我是常州的功臣,你们应当尊敬我,你们把我绑来,明天常州就要为之震动, 你们在常州的名誉也就要坏了!”

绑匪被他这一席话问住了,骂道:“你说话声音小一些!” 刘国钧问道:“你们要帮多少忙?”

绑匪头头说:“500 万!”

刘国钧一听,笑了起来:“你们真是没有数,一个大成厂能值多少钱? 可见你们就不是新四军,如此没有分寸。”

绑匪头子说:“我参加新四军时间不长,总部在茅山。你既然有困难, 就自己给个数吧!”

刘国钧说:“5 万还差不多。”

绑匪骂道:“你这样不老实,我们只好把你送上茅山总部去!”

刘国钧又大笑了起来:“那才好呢,我虽不曾掮过枪,然也懂兵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孙子兵法,我也懂,商场如战场嘛!上了茅山,我可以做个参谋!”

绑匪无言以对,只得笑笑。

一片鱼肚白出现在东方。一条小船,悄悄停靠在芦苇荡边。刘国钧被推上了小船。

绑匪显然算得很精确,必须在天亮之前,将刘国钧弄到湖中的小船上。绑匪掏出一块黑布,要将刘国钧的眼睛蒙上。刘国钧说:“我眼上蒙着

黑布,让岸上人看见,报告日本人或警察,岂不更危险。” 绑匪一听此言,便说:“那你就到船舱去吧!”

刘国钧只好下到船舱。一进舱,发现张一飞、谢承祜也在那里。他们又饥又寒,蜷缩在一角。见刘国钧来,他们又惊又喜,谢承祜拉拉刘国钧的衣服说:“总经理,这些绑匪凶神恶煞一般,你不能对他们那么凶哦!”

刘国钧笑着说:“一飞、承祜,人生总要经过一番磨难的。孟夫子不是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磨其筋骨,砺其心志。我 56 岁才碰到这样的事,太晚了。你们年青,碰到是运气,不要伯,我来了,你们更不要紧。” 说完,便将自己带夹的衬绒袍子盖在了张一飞身上。看得出来,张一飞是在慌乱中被匆匆劫走的,身上只一袭单衣。

刘国钧将他们揽过来,依偎着。 “承祜,你是学机械的,能不能叫你的同学都到大成来工作?”

谢承祜感到很奇怪:现在身陷囹圄,总经理居然想起了这件事。“同学是有,只是大成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呢?”

刘国钧笑了起来:“大成公司是垮不了的,等日本鬼子投降了,我们还要大发展,要办一个铁工场,自己生产纺织印染机。我总琢磨,必须自己造出先进的纺织机器来,不然,永远都是日本的徒弟。我上次去日本,看到丰田株式会社,那发展真快⋯⋯。”

谢承祜有些不快活地打断了刘国钧的滔滔不绝:“总经理,我们还是现实点,先想想怎样摆脱面前的险境吧?”

张一飞也叹了口气:“总经理什么时候都在做着发展之梦,可现在这窄小的船舱里,哪是做梦的地方。”

刘国钧摇摇头,说:“你们年青人遇事就急。急什么?绑匪不就是要钱吗?有我在,你们放心好了。”

船舱盖被打开了,有人喊:“请总经理。”

刘国钧从黑暗中爬进了光明。只见昏黄的太阳,将湖面染得一片金黄。四周全是大片的芦苇,小船儿就在芦苇的遮掩中。

昨晚上不曾看清的绑匪,现在都凶神恶煞般的站在船板上。“500 万,考虑得怎么样啊?”绑匪伸出 5 个硕壮的手指。“大了!”

“那就 400 万!” “大了!”

“300 万!”

“大了!”

“他妈的,200 万撑到底了!” “大了!”

“他妈的,你这狼心狗肺的资本家,我们在前线抗日,你们掏几个臭钱还舍不得?你若再不点头,我枪毙了你!”

刘国钧虽有些紧张,但口里仍不屈服:“好啊,打呀!”

绑匪头子把手枪往枪套里一塞:“老子当兵十几年,没见过你这样的老油条!”然后,两眼凶光地抵近刘国钧:“你真的就不怕死?”

刘国钧笑道:“你既然在军队混了十几年,难道不知道,一个人怕死就不会死吗?”

绑匪头子又收回凶焰,笑着说:“你这人真是不简单,难怪你能发大财, 这样吧,你说个数。”

刘国钧想了想:“50 万吧!”

绑匪头子说:“太少,太少,100 万!至少这个数。” 争来争去,谈下来是 80 万。

刘国钧说:“要取钱,得有人先回去,把张一飞放了,让他回去筹款吧!”张一飞走时,紧紧握着刘国钧的手。刘国钩轻声交待说:“让家里人放

心,不要惊动日本人。”

夜里,船舱里的刘国钧和谢承祜忽然被叫醒。

刘国钧与谢承祜走上船来,只见船已靠在一条小河边,从船头伸出四根竹子做的桥板。绑匪手一伸,说:“刘总经理请!”

刘国钧一看,眉头一皱:“这样我不会走。” 绑匪们说:“可以走的!”

刘国钧故意说道:“你走给我看!” 绑匪果真从桥上健步如飞。

刘国钧仍然摇头:“你们会走,我不会走。你们两个人搀着我走。前面一个,后面一个,我要抓住你们的手,不要你们抓住我的手。”

“为什么?”绑匪问道。 “我抓住你们的手,如果你们跌下河去,我可以把你们放了,我不跌下

去,如果你抓住我的手,你们跌下去,要拉了我一同下河的。” 绑匪们笑了:“刘先生,你门槛真精!”

过完桥后,谢承祜想想刚才那滑稽的一幕,问道:“总经理,你真的过不去那桥吗?”

刘国钧笑着说:“小时候我经常下河游泳,这样的桥哪能过不得,折腾他们一下,摆摆财神爷的架子罢了!”

谢承祜也笑了起来。梅龙坝,协源布厂。

这儿成了刘国钧获得自由的大门。绑匪们将从刘国钧身上抢得的戒指、手表又送还给刘国钧,刘国钧摇摇头,说:“就算我送给你们的吧!”

刘国钧怕身上还有这些值钱的东西,引来杀身之祸。当他们跨进协源布厂大门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这儿是蒋盘发的发迹之地。如今,蒋盘发已去世,由他的儿子蒋鸿文接手。

刘国钧在蒋鸿文家里遇上了张一飞。喝了一碗粥后,刘国钧立即起身道: “这次我不能久留,得赶紧去戚墅堰,赶上常州开往上海的早车。”

说完,他们穿起蒋鸿文借来的农民的衣服,向车站奔去。

谢承祜一碗稀粥还没喝完,就跟着刘国钧在通往车站的小路上飞奔,边跑边问刘国钧:“为何这般紧急。”

刘国钧认真他说:“说不定常州的伪警察就要来乡下起肉票,到时又要敲诈我们一笔。”

当他们踏上站台时,常州开来的火车就到了。果然,车上跳下几名穿黑衣的警察。刘国钧穿着农民的衣服,低着头,在他们下车后就上了火车。

大家上车后,不禁叹道:“刘总经理算得真准。”

刘国钧却一脸悲怆他说:“我已经 50 多岁的人了,对中国的事情,都看透了。”

列车驶进上海站。刘靖基已在车站等候。

回到大成公司办事处,刘靖圣才将赎票经过向刘国钧详细汇报:

15 日晚,刘靖基从上海赶到常州,正好被匪徒释放的张一飞被工人们搀扶着回到厂里,大家才知道,总经理被扣押在隔湖的渔船上。刘靖基、何乃扬赶忙通知与匪首接触的管道,立即答应匪徒们的条件,于是,以 80 万元法币,将刘国钧等人赎出。

与匪徒谈走后,张一飞即前往梅龙坝接应,何乃扬在戚墅堰等待,刘靖基在上海恭候。一路安排得周到、紧凑。

刘靖基还告诉刘国钧:“绑票的匪徒也查清了,是江苏保安第九旅干的, 为首的是个副团长,叫薛仁芳。”

刘国钧点点头,说:“我看他们就不像新四军!” 鞠秀英也在当晚,赶到了上海。

经过这一番磨难,鞠秀英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要向老伴倾吐。她唠唠叨叨的叙说,使得刘国钧对这次被动才感到了几分凶险和后怕。

“那天晚上,我听到外面有声音,就把电灯拉开,在床上坐了起来。这时,就看到几个人把布扎在头上,拿了手枪,叫我仍旧睡下去,并凶狠地问我有没有手表?有没有戒指?我就把戒指、手表都给了他们。他们拿去后, 我就穿好衣裳。过后,就听到你要衣裳、要帽子,过了一会儿,你又回来, 把图章和市民证交给了我。你被他们绑走后,我听到外面已经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就跑到职员宿舍去喊救命,也不知气力从哪里来的,门上的门闩都被

我撞断了。职员们听到喊声,就穿了汗衫出来追赶。跑到外面,看到何乃扬倒在厂门口,昏过去了。不一会儿,天亮了,一个浑身墨黑的人走了出来。认得的人都喊他联大。原来,这个茶房先生被吓坏了,躲进了大炉堂里,弄得一身墨黑,只剩二只眼珠是白的。张一飞的太太听到张一飞也绑去了,就在家里急得不行,满地打滚。谢承祜的太太也在家里整天的哭。华笃安也被绑了去,但他在路上赖着不走,就给绑匪拖了走,身上又只穿一件衬衣,以至拖得遍体鳞伤,拖到浦前镇,绑匪就把他丢 在那儿了。他找到一家豆腐店烤火,又弄了碗豆浆喝,才回到厂里。”

刘国钧笑着问:“你也急得地上打滚了吧!”

鞠秀英嘴一撇,说:“自从去年香港事变,人家都说你死了,我吓得哭了后,再没有什么比那次更让人担惊受怕的。这次,也算是习惯了吧!”

刘国钧叹了口气,说:“是呀!人总是摆脱不了烦恼的。穷有穷的苦恼, 富有富的麻烦。早知今日,还不如就在生祠镇上瞎混,至少,不让你如此担惊受怕。”

鞠秀英嗔了句:“吓怕了?”

刘国钧笑道:“本来在绑匪枪口下都不怕,回来听你一说,倒真有点后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