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出走

飞往香港的飞机缓缓升空,刘国钧老泪纵横

史载:1948 年 9 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开始了全面反攻,9 月 24 日,攻克济南,歼敌 10 万

余人,将全国战场一分为二。9 月 12 日至 11 月 9 日,辽沈战役取得胜利,紧接着,淮海

战役,平津战役打响。这三大战役,历时 142 天,共歼灭国民党正规军 144 个师,非正规军 29 个师,154 万余人。国民党赖以维持其反动统治的主要军事力量已被摧毁,国民政府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1948 年 8 月 19 日傍晚,刘国钧驱车经过南京路,从车窗看过去,发现路边的电动新闻牌前围着许多人。他仔细往那新闻牌上一瞧,不禁心中一震: 明日起改革币制,发行金圆券。这个消息怎么事前一点不知道?过去有过币制改革,从来都是搜刮百姓的手段,这次政府又将使出什么样的歪招?

回到寓所,他立刻给陈光甫挂电话,想从这位政府的外汇平准基金会主席那儿得到准确的消息。

但陈光甫的家人告诉他:陈光甫不在上海,去了南京。

刘国钧又赶紧打电话找上海银行的熟人,探听陈光甫离沪的真情,他相信,陈光甫去京一定与币制改革有关。

果然,他探听到的内情是:陈光甫被蒋介石召去南京开会,商谈经济改革方案宣布后的各项问题。

刘国钧预感到:一场急风暴雨将要到来。

翌日清晨,报童们的吆喝声响彻了上海滩:“30O 万法币兑换一块金圆券”、“四块金圆券兑换一块美金”、“一两黄金兑换金圆券 200 块”、“一只大头兑换两块金圆券”。

刘国钧漫步街头,只见满街都是扛着、提着大捆法币前往银行兑换的人们,上海滩的银行街挤满了排长队的人们。

回到寓所,刘国钧找出一份刊登了蒋介石发布的关于使用金圆券进行币制改革的总统令的报纸,逐字逐句地研究起来:

一、即日起发行金圆券以代替法市和东北流通券。颁布《金圆券发行办法》,规定金圆券每元含金量 0.2217 公分,分兑法市 300 万元、东北流通券

30 万元,限于 1948 年 11 月 20 日以前无限制兑换金圆券。兑换期间,法币

及东北流通券均暂准上列折合率流通使用。金圆券发行额为 20 亿元。

二、限期收兑人民手中所有黄金、白银、银币和外汇。颁布《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规定黄金、白银、外币禁止在国内流通、买卖或持有。黄金每市两兑换金圆券 200 元,白银每市两兑 3 元,银币每元兑两元,美元

每元兑 4 元。除中央银行外,所有其它银行不得收兑或保管黄金、白银或外币。

三、限期登记管理本国人民存放国外之外汇财产。颁布《中华民国人民存放国外外汇资产登记管理办法》,规定所有中国人(华侨除外)均应于 1948

年 12 月 31 日前向中央银行申报登记外汇资产数量,并移存中央银行保管。四、整理财政并加强管制经济。颁布《整理财政及加强管制经济方法》,

规定全国各地各种物品及劳务价格,应照 1948 年 8 月 19 日各该地价格,依兑换率折合金圆券出售,由当地主管官署严格监督执行;在上海等都市实行

仓库检查并登记其进出货品;自金圆券发行之日起,所有按生活指数发给薪资办法一率废止;禁止封锁工厂、罢工、怠工;上海、天津证券交易所暂停营业⋯⋯

刘国钧读着读着,只觉得蒋介石政权己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所有的金银财富都吞进去⋯⋯额上,顿时冒出一圈冷汗。

大成公司和安达公司都在上海商业银行存有黄金和外汇,倘若都交给了国民党,今后大成公司将如何立足啊!更别提向海外发展了。

刘国钧立即驱车前往陈光甫的寓所,却被告知:陈光甫出席招待留沪立法委员的宴会。

又见不到陈光甫,使得刘国钧放心不下,毫无主张。

蒋经国的“打虎队”开进了上海滩。为争取民心,蒋经国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开设了“人民服务站”,接待群众的来访,揭发违反限价的人和事,包括非法买卖外汇、业务外经营、哄抬物价、隐藏物资、囤积居奇、非法买卖、私套外汇、政府公务人员徇私舞弊、贪赃枉法以及地痞流氓的敲诈勒索、吸毒等妨碍社会治安的种种犯罪行为。蒋经国的“宁让一家哭,不让一路笑” 的口号,响彻上海滩,使得在抗战胜利后,一直处于失望和愤懑状态下的上海市民,产生了一种暂时的满足。好象这几年加在人已身上无穷无尽的灾难和折磨与蒋家王朝的统治无关,坏事的都是那些黑心的商人和资本家。

几天后,陈光甫终于抽空见了刘国钧。这位国府委员、全国外汇平准基金委员会主席满脸憔悴,痛苦地对刘国钧说:“这次蒋经国到上海来,是要竭泽而渔哟!”

刘国钧问道:“看声势好像十分浩大。在此情形下,上海商业银行的黄金、外汇都保不住吗?”

陈光甫叹了口气,说:“蒋介石已向小蒋交底,必要时不惜借几个人头。所以,蒋经国在上海才如此猖狂。对于国家的金融状况,我十分清楚,明知金圆券是个骗局,恐怕还不得不往里面跳。上海商业银行的黄金、外汇也要送给中央银行,送到那里就等于没有了,可是不送,则难逃大祸呀!”

刘国钧见陈光甫如此沮丧,也只好安慰陈光甫,然后匆匆告辞。

9 月 6 日,蒋介石在南京丁家桥国民党中央党部的总理纪念周上发表讲话,满脸杀气地警告说:“上海银行界领袖对国家、对政府和人民之祸福利害仍如过去二三十年前,只爱金钱,不爱国家,只知自私,不知民生的脑筋毫不改变。这种行为固然是直接破坏政府勘乱建国的国策,而其间接实无异助长共匪的内乱。故政府已责成上海负责当局,限其在本星期三之前令各大商业银行将所有外汇自动向中央银行登记存放,届时如再虚与委蛇,观望延后,或提造假帐,不据实陈报存放,那政府只有依法处理,不得不采取进一步的措施予以严厉的制裁!”

两天后,上海警察局长宣铁吾控制的《大众夜报》在头版通栏刊登了联合银行总经理戴立奄联合上海商业银行逃避大量金银外汇的消息。

陈光甫眼见上海的银行巨头一个个被蒋经国叫去训斥,不得不主动将所有存在上海商业银行的外汇和黄金上交中央银行。

但是,风暴并非到此为止。更让刘国钧担心的是下一步的事态发展。从报上得知,几乎每天都有人被“传讯”:

申新纱厂总经理荣鸿元乘坐飞机由香港抵沪后即被拘捕,罪名是私套港汇;永安纱厂副总经理郭力被拘留,罪名是将所产棉纱囤积在仓库不肯抛售,

破坏市场。

布匹大王吴锡麟被捕; 纸张大王詹吊霖被捕;

刘国钧在官场上无依无靠,他不知什么时候一张“传讯”票飞来,使他声誉扫地。每日为此焦躁不安。实在无奈之时,他又去请教陈光甫:“如此险恶形势下,该如何是好?”

陈光甫对着刘国钧的耳边,悄悄说道:“当局对银行已实行统制主义, 形势险恶已不可救药。中共已进至江北,当局已无信心。他们都在忙自己的退路。为今后计,我们也不得不另辟蹊径。”

刘国钧点点头。他听懂了陈光甫的意思,也正符合他的想法。

于是,他让刘汉堃立即飞往香港,筹备在香港建厂。他自己则等待时机变化,采取新的应变措施。

  1. 月 1 日,蒋经国的上海“打虎”行动便在一片不可开交的矛盾中草草收场。上海各大报都在头版刊登了行政院的《修改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准许个人持有并开放限价。

所有被藏匿的物资商品,又在一夜之间,涌上了上海的市面。但物价却成 10 倍、百倍地疯涨。人们再次看到了美丽的商品,但人们却无力去购买。

到处是一片哭声、骂声和愤怒的嘈杂声。

  1. 月 1 日午夜,蒋家王朝借币制改革搜刮来的黄金装上了海关缉私舰“海星号”,在军舰的护航下,悄悄驶往台湾基隆港。

第二天,这个绝密行动就被英国人在报纸上捅开了。上海一片混乱。人们马上想到:手上的金圆券,已成了一张废纸。

在这场纷乱中,刘国钧当机立断,抓住放开外汇的短暂时机,立即将 10

万匹布抛向广州,然后将售款全部转汇香港。以劫后余存的 10 万美元购买美国政府公债,并分别将外汇存于花旗、汇丰等外国银行。并投资到巴西,开办橡胶园。

紧接着,他赶到香港。在听取了刘汉堃的筹备报告和朱希武等人的考察报告后,确定在香港九龙开办东南纱厂。

当 1949 年到来时,国民党在中国的统治已经敲响了丧钟。

人民解放军已经取得了淮海战役的胜利,渡江只是个时间问题。

刘国钧从香港赶回上海,处理 1948 年的财务和分红后,便接到了国民党当局催督迁厂的通知书。并警告说:如不执行,将“以破坏勘乱国策,而间接实无异资助共党内乱”之罪,严加惩处。

对于共产党,刘国钧是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国民党的宣传工具每时每刻都在宣传共产党,使得刘国钧觉得最耳熟的词莫过于共产党。而陌生则是因为刘国钧从没和共产党人打过交道。尽管他的大成一厂已有了地下共产党员,但他一无所知。

眼看共产党就要打过江南来,这片凝结他一生心血的工厂,就要被共产党人接管,他感到忧心忡忡。共产党的口号就是要消灭剥削阶级,要杀富济贫,像过去的李闯王和太平天国长毛们一样⋯⋯这是他和他周围的人们对共产党的理解。因此,共产党来,是福是祸还说不清,但凶多吉少,先避避再说,则是已被共产党列入“资产阶级”的人们的必然选择。

大成公司董事会紧急决定:将大成三厂和大明纱厂迁往香港。

可就在这个决定做出不久后,一封秘密信件和一位不速之客改变了刘国

钧的决定。

常州八桂塘的铁门被敲响了。女佣引进一位客人来。

刘国钧正低头凝思,见来客是卢惠中——一位远亲,便随口说:“请坐。”这位叫卢惠中的远亲,在三年前来找刘国钧要求安排工作。他说他曾在

新四军管辖下的区政府供过职,因新四军北撤,便到江南来谋生。鞠秀英是热心人,当时就让刘国钧赶紧收下来。刘国钧便将他安置在刚刚盘买下来的意诚布厂做小职员。

晚饭后,这位平时老实憨厚的卢惠中邀刘国钧到室内,悄悄问道:“您老人家收到通用汽车公司信件啦?”

刘国钧昨天收到这封信封上写着“武进县通用汽车公司”的信后,心中就顿时一阵紧张。拆开一看,信中署名是“中共武进县城市工作委员会”。于是,刘国钧认认真真地读了起来。毕竟这是第一次与共产党的交往,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信中介绍了全国形势后,要求刘国钧勿信谣言,保护工厂,反对国民党的搬迁阴谋。

刘国钧心中忐忑不安。国民党催我搬,共产党叫我不要搬,该听谁的呢? 哪一家都惹不起啊!

正在犯愁时,卢惠中这么一问,更使刘国钧吓了一跳:他是共产党,不然他怎么知道有这样一封信。而共产党就在他身边,他还不知道呢!刘国钧冷冷地答道:“收到了。”

卢惠中便坦言道:他是几年前就参加了新四军,入了共产党。这次是代表党组织,希望刘国钧能团结合作,把工厂留下来。

刘国钧却不想多说话,催促卢惠中歇息,一切明天再说。夜深了,古城在静谧中沉睡。

刘国钧依然在室内来回踱步。

忽地,一阵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响起,令人不寒而栗。偶尔还有零星的枪声,划破宁静的夜空。

刘国钧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幕,心想:共产党要保护工厂,这本来就是我的想法,叫我破坏工厂,还不如杀了我。但国民党硬要搬迁和破坏,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处在国民党和共产党的争夺和压力之中,刘国钧感到十分紧张,不由得叹道:早知今日,还不如不办这几个倒霉的厂,弄得心力交瘁。倘若在生祠镇撑船做工,或许还没有这许多愁!

鞠秀英见他长吁短叹,便走进屋来,轻声说道:“60 多岁了,还遇事想不开。愁啥格呢?就不要这几片厂好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刘国钧一听,心中顿感轻松:对,就当我现在刚从生祠镇出来。丢下这几个厂,浑身都感轻松。

那晚上,他睡着了,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呼噜声。

清早,刘国钧在桂花树下,划过一阵太极拳,对着刚起床的卢惠中说: “我的三片厂不搬了,送给你们好了。”

卢惠中笑起来:“先生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我代表工人感谢你。不过, 工厂可还是你的,这是我们党的政策。”

刘国钧取过早已准备好的 20 根金条,说:“这个送给你们,略表我的敬

意。”

卢惠中两颊立刻泛红,慌忙解释说:“这个不行。我们共产党是有纪律的,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

刘国钧怔住了:这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送金子被人退回。他对眼前这位瘦小个子的亲戚刮目相看起来:当初他来求职,可怜兮兮的样子,没想到, 还真是个金不换的共产党员。

刘国钧好像明白了许多,心里也感到踏实了许多。

随即,他在常州庙河沿大成公司办事处召集会议,向朱希武、张一飞、陈钧、缪甲三做离开大陆赴香港前的安排。他激动他说:“国民党想挽回败局是不可能的,报纸上的话全是假的。共产党已经注意到我了,要我好好保护工厂。我想通了,共产党渡过江来,就把工厂献出去。共产党要想得天下, 就要得人心,不会把我们办厂的人怎么样。从现在起,公司所在上海、常州两地的现金、存货、原料、物资、机器一律不能动,各人按各人的负责范围, 尽力坚守,还要造好帐册,不要隐藏,要公开,使大家知道,这样有问题就能说清楚。共产党来了,就把清册献出去。共产党是共产,见我们产共出来, 就不会为难我们。我先去港台安排,在香港、台湾,我们都可以办厂,实在不行,你们也可以去台湾、香港,只要我刘国钧有一口饭吃,你们就饿不着⋯⋯”

说到此,刘国钧已经泣不成声。

与会的都是跟随他创业的功臣,忍不住也都抽泣起来。

刘国钧边抽泣、边咬牙说道:“我刘国钧从小挨打受骂忍饥饿不曾哭过, 在埠头镇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没哭过。但是,为了这几个厂子,我哭过,日本人炸毁了工厂,我哭过。今天,忍痛抛下这刚刚复兴起来的工厂,实在叫我心里⋯⋯”

刘国钧痛苦地哽咽起来。

62 岁老人的哭声,听来格外扎心。

会后,他个别与朱希武进行了密谈,确定了联络方式和通信暗号。

最后的春节已是在一片凄凉中度过的。节日的爆竹丝毫不能带给他们欢快,反而觉得与漫天的枪炮轰鸣无异。

春节的对联颜色还未褪,刘国钧便携眷飞赴香港。

飞机缓缓升空,刘国钧看着渐渐变小的大上海,一行老泪,挂在了他饱经沧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