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复兴

刘国钧发表震撼人心的讲演,卢作孚说:“国钧兄,我们美国见!”

史载:1943 年 2 月,苏联军队取得了斯大林格勒战役的历史性胜利。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进入了战略反攻阶段。1944 年 6 月 6 日,英、美联军在法国北部诺曼底登陆,开辟了欧

洲第二战场。在东方,美军于 1944 年春在太平洋发起越岛进攻,逼近日本本土。

1944 年夏天,笼罩在天空的战争浓云已露出了胜利的霞光。

山城重庆的《中央日报》、《新华日报》等报刊上发表的大量的战场述评,都在对战争胜利的时间表作出各自的分析和预测;战争初期写在人们脸上的愁云已为谈笑风生所代替。胜利之后——成为人们新的谈论主题。

刘国钧在重庆,也被卷入了这场对战争胜利的期盼中。他开始积极参加工商界关于战后问题的讨论。

黄炎培的中华职业教育社,仍然是重庆的工商界人士聚会的好地方,那儿的高谈阔论,常令刘国钧激动不已。

这天,在听完黄炎培、冷御秋、章乃器、胡厥文等人的高谈阔论后,刘国钧也即席发表了自己的讲演:“日本人一定要失败的,这一点我从来没怀疑过。现在,已经没有人怀疑胜利将属于我们中国。但是,我们经过这场民族灾难后,应当痛定思痛:日本人凭什么来打我们?他们是怎么起家的?据兄弟考察,日本人是以纺织工业起家的。听说日本的 1270 万枚纱锭在这次战

争中毁了不少,只剩 300 多万枚。中国要振兴,必须发展工业。首先是重工业。但重工业没有轻工业来养它,也是不能健全发展的,重工业是图强,轻工业是致富,两者都不能偏。纺织工业是轻工业中最大的工业,中国已有一定的基础。在战争中我得空跑了越南、缅甸,知道他们的纺织工业很薄弱, 日本失败了,给了我们以千载难逢的时机,我们应当趁日本人溃败之际,来一个工业大发展。如果这个机会不抓住,就太可惜了⋯⋯”

散会后,中华职业教育社的潘仰尧挤上了刘国钧的轿车,激动他说:“你讲的太好了,黄先生对你倍加称赞,说你的脑瓜子里时时刻刻都在琢磨问题。”

轿车在重庆弯曲的山路上透迤而行。刘国钧稳住自己的身体,认真地说: “我这几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战后复兴做准备。我希望全体国民都能如此。可眼下的重庆,叫做‘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完全陶醉在歌舞酒宴中。我心里急呀!战争一停,各国都将迅速转入经济生产,若不抓住这个机会,我们就要永远落后!”

潘仰尧敬佩他说:“我与兄相识 10 多年,眼看着先生不断进步,不仅是个出色的企业家,也对国家经济每有高论,尤其在纺织行业,具有丰富的经验。在此历史性关键时刻,先生何不将自己的想法写出来,广布社会,以醒国人。”

刘国钧望着窗外不断闪烁而过的繁华街市,点点头说:“对于纺织,我真有话要对政府,对国人说呀!”

顶着初夏的炎热,刘国钧开始了自己的著述。他在白纸上,认真写下了他的专著的题目《扩充纱锭计划刍议》。他的胸中有如嘉陵江水在奔腾:

此次世界大战,凡号称富强诸国家,罔不卷入旋涡,参加浴血,其所受损失之巨, 在未结束前尚不可以数计。惟有战争必有和平,有破坏必有建设,吾人具有国家观念,于抗战时期,固应早为战后复兴着想,迨战事结束后,尤不得放弃建设之责任。观夫世界各国,在此战事紧急时期,无不热烈商讨战后各项计划,凡工商业之停顿者应如何恢复,新兴者应如何建设,均在积极准备,且已有实际某部分工业复员者,其眼光之远大,力量之勇毅,询足令人钦佩,而资效法也。

吾国此次所遭遇之战祸,其范围之大,为亘古所未有,战区既异常广泛,损失亦异常重大,尤以上海一区为甚。盖过去若干年来,内战频仍,内地均不安定,一般有奋力者, 感于内地不能安居乐业,凡当地建设事业,因不愿投资兴办,工商企业相率多集中于上海一隅,上海遂成为吾国工业之中心,畸形发展,膨胀过甚,有识者早为之危。果不幸遭遇空前战祸,所有建设性之工业,辛苦经营若干年。甫有成就,或仅萌芽者,多半摧毁于一旦,其损失之巨,现尚难以数计。自“八一三”沪战爆发迄今已逾 7 年,仍在赓续鏖战, 就战争近况与世界局势观之,结束时期之届临,当不在远。吾人从事工商业者,对于国家社会,实不能不时时自省,踔励奋发,肩负一种责任,以尽我工商一份子之力量,以促成工商业之复兴是也。因念从事纺织界亦既有年,经历所得,粗知一二,谨就纺织业应有之准备,略抒所见,以与我同志对此事有兴趣者,共勉何如?

纺织一业,为我国各种工业中最重要之一部门,于国计民主关系綦切,较之其(电工业相需尤殷。自民国 20 年起,至 26 年七七事变止,虽有相当进展,惟据统计所及,吾

棉纺织业所有锭数,以国人自办及外商经营各厂战前共计 500 余万锭,近 7 年来,其被毁

灭者不计外,中外各厂共存之数,连日人在东四省及华北新增锭数在内,已不足 500 万锭, 以后损失,尚难预计。以我国人民之众,幅员之广,及此次因军事关系所增辟交通线之多, 此项纺锭实不足供应广大需求。倘依现在情形推测,将来战争结束之后,吾国欲达棉纱自处给(自产自销)之程度,约需纱锭 1000 万枚,除现存之锭数犹少五六百万锭之谱。如

欲推广国外贸易,供给南洋侨胞之需要与经销,共计尚差 1000 万锭,虽欲加补充,自非一蹴可就,但不可不为未雨之绸缪,多方推进,期克有济。而此项扩充纱锭任务,至为繁重,尤赖我同业共同倡导,有切实之计划,具必成之决心,与政府及金融学术各界通力合作,务必完成目的,庶无负服务国家社会之精神,爰拟扩充纱锭计划刍议八项于左,尚冀高明有以教正。⋯⋯

紧接着刘国钧提出了 15 年内使中国拥有 1500 万枚纱锭的宏伟计划。大

到 3 个 5 年计划的规划,小到资金筹措、工人培训、纺织机器来源、棉花品种的改良、纺织染三业的利益分配,都做了十分细致的阐述,其操作性之强, 宛若将治国视做治厂。最后,他进一步归纳:

溯我国战前物资,多数仰赖外国,今不平等条约既经取消,即应发动举国上下,一切力量,发展工业建设之重任。政治与工业,更应密切联系,使当局尽知工商业困难之所在,而奖助之,使工商界洞悉政府之政策,而协调之。如此因势利导,使天下才智,尽力建设,乐为国用,则国家工业化之进展,方有加速之希望。倘漠视此项重要工业,玩忽泄沓,不自行积极办理,恐外人必有越诅代谋者。我国每年即须损失 8 亿元或更溢出此数。

如能积极完成,将全年所产以三分之一布远销南洋等外,即以 40 亿码出口计,则每年能

获得外汇约值美金 4 亿至 8 亿元。亦可见其于国计民生,关系之非浅鲜矣。可举一实例以

证之。民国 13 年时,棉花价值每担约 50 余元,因吾国尚无棉直贡呢哔叽之出品,遂多外

货之输入,每码售价须国币 5 角。及至民国廿四五年时,吾国已有此类出品,棉花值虽仍

为每担 50 元,而棉直贡呢哗叽售价已低至每码二角一二分。准此而论,吾国纺织业如果

不能振兴,任何人均将无法避免高物价之影响。且此犹属粗货,其他细货之居奇,不更甚而漏卮不愈多乎?由此可知吾国制造业之发展与人民生计之关系,若呼吸之相应,不为不巨。并可证明纯粹农业,无制造工业之国家,以所出农产品易入工业国之日用品,及其加工制造货物,其资源只敷供给工业国之吸吮,永为工业国之附庸,而不能振兴,洵非虚语。我国欲求工业化,必须在国际公理范围内,要求对吾国进口货订明有限量的输入。例如吾国对任何一种货物之全年消费,除自制外,假定尚有 50%需要进口者,即以此项数额定为输入之最高限度。以一年为一期,其后增减数量,应视吾国生产多寡为定,决不能超过限额,倘谩无限制,则吾人欲求工业化,即不胜其难矣。

《扩充纱锭计划刍议》于 1944 年 7 月 7 日刊于《西南实业月刊》等报刊, 时值七七事变纪念日,编辑的用心十分明白。

然而,政府方面毫无反应。而关于战后是国民党天下还是共产党天下的议论,却在重庆甚嚣尘上。

刘国钧在静夜里读着自己如位如诉的文字,内心充满了失望和悲愤。正在苦夏中烦躁的刘国钧,从老友卢作孚那儿得到了一丝慰藉。

卢作孚准备出席在美国举行的国际通商会议,临行前,特意来拜访刘国钧:“先生的大作《扩充纱锭计划刍议》我读过了,写得实在是好呀!”

刘国钧失意他说:“没人会认真地看。”

卢作孚笑了起来,说:“你以为蒋介石会去读这个?他才不呢!他忙的是跟共产党争天下。但我们搞经济的人读了感受就不一样。我相信,搞纺织的人读了,一定佩服先生的精细和周到。”

“我们这种文字,远不如几句抨击时政的口号更让人重视。”

卢作孚点点头,说:“我们中国,空喊救国的人不知有多少?可是,让他实实在在地拿出救国的方法来,他又只能摊开双手。像先生这样对自己的事业能大处着眼,小处入手的入,实在是太少了。”

刘国钧也点了点头:“事情都是说着容易做着难。”

卢作孚笑着说:“倘若说的人能像先生这样具体明白,做的人也就不难了。”

刘国钧也苦笑了起来。

卢作孚鼓励他说:“先不管别人做不做,先生何不先做起来。不要对政府寄予什么希望,我们自己干起来。这次,我到美国去,希望能在美国见到你。”

“去美国?”那个遥远的国家,光坐船就要半个月的时间。

卢作孚提醒道:“对。美国是在这次世界大战中唯一没遭轰炸的地方。美国强大的工业必将向民品生产转化。当全世界都百业待兴之时,要先下手将机器抓到手,必须现在就去美国。”

刘国钧如大梦初醒一般:“哟,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差点丧失机会。作孚兄,在远见卓识方面,我实在是不如你呀!”

卢作孚笑着说:“这要看在什么时候什么行业,譬如开船,自然是我强。但搞纺织,兄弟甘拜下风。好,国钧兄,我们美国见!”

刘国钧认真地答道:“美国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