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征东之梦

国民党官员指斥“征东牌”商标“有碍中日邦交”,刘国钧愤然道:“送 客!”

史载:1932 年 1 月 28 日夜,日本侵略军在上海闸北对中国驻军展开攻击,第 19 路军违

背南京政府的命令,予以坚决反击。日军被迫三易主帅、三次增兵。上海各界与 19 路军

同仇敌汽,组织了义勇军、敢死队、救护队与 19 路军并肩作战。全国也展开了空前的抵制日货的爱国热潮。

当 19 路军忍辱撤出上海时,一支雄纠纠的棉布大军正在进军上海,这支名为“征东牌”的棉布,商标上是一个雄纠纠气势轩昂的薛仁贵,手执长戴、身披战袍,在这图标的下方,还印着一排汉字:“自纺、自织、自染、自印”, 以证明这棉布完全是正宗国货。借着“一·二八”之后全国声势浩大的抵制日货的运动,这些棉布迅速冲向上海,冲向全国。

傍晚,刘国钧与鞠秀英走出了青果巷。沿着运河的小巷,他们缓缓游逛。运河上的小船,依然是满载着棉花,“吱吱呀呀”地摇了过来。这使得

鞠秀英想起了故乡的小河。她提醒道:“生祠来人了,想让我们捐助家乡疏通河道。”

刘国钧点点头,说:“这事我还能不赞成?生祠总是把我养大的地方, 就当我再勺一瓢水给老娘回报吧!”

鞠秀英也点点头,挽着刘国钧的臂膀向前走。

天渐渐暗了,许多店铺都开始上门板了,使得刘国钧又想起了自己在埠头镇学徒的日子。不知不觉,他们在一家点亮美孚灯的布店停了下来。

“老板,要点啥布?”

刘国钧笑着说:“你这有什么布?”

那老板很年轻,利索地拍了拍柜台上的布卷儿,说:“看到吗?征东牌色布,各种颜色都有,你想要哪种?”

刘国钧笑着说:“这种布有啥好处呢?”

老板得意他说:“这布染色不褪、布质好、又便宜。” 刘国钧又问:“你这儿卖的便宜?”

老板说:“我这不但便宜,而且货全。不信明天你走走那几家店,看他们有这种布吗?”

“怎么认这种布呢!” “喏,这儿不是有商标吗?薛仁贵征东,老师傅听过评弹说书吧,知道

吗?这就是《说唐》里的薛仁贵征东。当年人家征东是征高丽,如今征东, 是要征东洋。”

“征东洋?”刘国钧大笑了起来:“19 路军都打不过东洋人,你靠这个薛仁贵去打?”

老板一急,便拉下脸来:“你笑啥?以前我们这布店卖的都是东洋货, 如今跟日本人打仗了,谁还好意思卖东洋布呢!可是,国货如果卖不出去, 生意也就要垮了。这征东牌色布就有东洋货的质量,但又是地道的国货,常州货。知道吗?这就叫征东,把东洋布给打回家去!”

刘国钧听得两眼直放光,朝鞠秀英会意地一笑。然后,拍了拍小老板肩

膀:“说得不错,只是你一天卖多少呀!”

小老板着急地说:“现在是来多少卖多少,你看那运河边的客栈里,住的都是来常州批货的外地布商。我这批货卖完,还不知能不能再批到货。”

刘国钧笑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小老板,说:“你若批不到货,找我。” 说完,便挽着鞠秀英朝外走去。走了几步远,还朝小老板挥了挥手。

小老板定睛一看名片:大成公司总经理,刘国钧。他惊讶地朝前方张望, 只见那对和和气气的老夫妻已消失在小巷那头。

刘国钧带着鞠秀英到无锡、上海去逛了几回街。回来后,他发出指令: “在上海、广州、汉口设办事处,南京、蚌埠、临淮关、宝鸡设经销点,上海办事处负责华东、华南市场,汉口办事处面向西南、西北,广东办事处要研究南洋市场,要敢于到东南亚去和日本人争市场。”

号令一出,驻各地的营销人员迅速奔赴四面八方。每天各地与公司的电报往来十分频繁,显出了大成公司经过几年扎扎实实的技术改造和员工教育后所具备的实力。

“重庆市场‘缺货’,急需调进。” “双兔牌绒布在广州畅销,各商号催货频频。” “征东牌色布在上海仍很抢手,各家报纸正大张旗鼓地宣传国货精

品⋯⋯”

刘国钧喜形于色。不料,当官的找他麻烦来了。

刘国钧闻商财喜,闻官则避。按他的说法:“官场上总是好人输、坏人赢。”因此对当官的应远避。

“征东牌”迅速在大江南北叫响,引起了各方的注意。国民党武进县党部的人奉命来到大成公司,传达上峰旨意:“刘经理,‘征东牌’的政治含义过于刺激,恐怕有碍中日邦交。因此,县党部请贵公司考虑,是否可以更换商标。”

刘国钧皱了皱眉头:“先生,你可知中国古典作品中有《隋唐演义》一书?”

来人一推眼镜,不屑一顾地答道,“兄弟饱览群书,岂能不知《隋唐演义》?”

刘国钧不冷不热地说:“照先生刚才所说,是否应先将《隋唐演义》改掉,以免影响邦交?”

“那是 1000 多年前的事儿,那时日本还得向中国朝贡呢!”

刘国钧说:“那我们商标上的薛仁贵征东,身披武士袍甲,又有何之错呢?”

来人干笑了声:“我们县党部也是从爱护大成出发,倘若将来引起外交事端,则先生恐怕难负其责。”

刘国钧愤怒他说:“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送客!”

正当大成产品销于全国各地市场时,棉花市场发生急剧变化。由于连年内战,农村经济破产,原为棉花出口国的中国棉花市场价格巨涨。国民党政府则趁机赚一笔,从美国贷款引进美国棉花,使得因经济危机导致美国农产品滞销而苦恼的美国政府眉开眼笑。

刘国钧被激怒了。因为他看出了政府此招的用心:“政府多此一笔收入, 果能取而用之于生产之途,则到期有抵无亏,倘一旦用于消费,则借款名义, 虽为政府,而实质负担者,我国民也⋯⋯”因此,他召集了一个座谈会,邀

集了《武进商报》的主笔和大成厂办的《励进月刊》的编辑胡逸飞等,痛栋美棉借款引起的严重后果:查民国元年至 19 年,进口(棉花)数量,每年三万六千万以上,有如斯巨量之棉货输入,本国纱厂,反有减工停厂这痛苦发生,不知内容者,真莫名其妙也,今请述吾国纱厂减工停业之原因:

(一)60 年前之欧美,30 年前之日本,在工厂业未发达之前,每日工作时间,钟点若干,女子深夜工是否废止,较之吾国此刻工作情形,相差几何⋯⋯

(二)世界生产过剩,以吾国为倾销尾阎,缘我国工业生产不足,以致金钱外溢,欲谋挽救,惟有努力增加生产,使成本减轻,与外货竞争,为吾人天职。惜工厂无自由用人之权,华商纱厂,每万锭用人多至八九百名者, 致裁减改革俪不可得,在华日厂,每万锭所用工人,从 400 人减至 300 人左右,工资开支,较我省三分之二,因日厂使用工人,有绝对自由权,不受任何牵制压迫,华商纱厂,稍有改革,偶一不慎,受累无穷;中国人办中国厂, 反不能如日本人在华设厂自由,此种怪现象,试问除中国之外复有第二国乎! 况日厂是我劲敌,又值工战激烈之际,吾愿我棉织同业努力请求恢复工厂业之自由用人权,修改工厂法,否则恐国未亡而工厂业先亡,不独减工停业而已也。

(三)吾国工业幼稚,本不足讳⋯⋯如以未成年之童男,与中年强健大汉相搏,无家长之协助,教师援应,不特斗殴失败,即生命亦难保全,况吾国新生路命在农工,非请政府设法取缔在华设厂之外商,不足以苟延残喘⋯⋯刘国钧的言论发表于《武进商报》。作为一名爱国者,刘国钧勇敢地表

达了对政府腐败行为的不满。美棉本是用来抑制国内棉花市场价格飞涨的, 不料因政府的倒买倒卖,却因价高而使得许多华商纱厂叫苦不迭。就在华商纱厂抵制高价美棉的同时,日本纱厂却在中国棉花市场大量吞进美棉,使得中国政府借来的美棉迅速销售一空。日本人的这种收购美棉的企图,引起了刘国钧的反感。大成公司的《励进月刊》上,迅速刊出了题为《疑问》的文章:

国民政府为什么把救济华商纱厂而借来的美棉反而转售给日本纱厂?

日本纱厂对于此项美棉毫不迟疑的毅然买进,为什么华商纱厂反而食不下咽似的可望不即?

这两个问题,国人终有很怀疑而莫明其妙的,其实并不足怪,内容是如此,国民政府此番大借棉麦,本是政府救济自身的方法,所谓救济纱厂,不过有这么一句顺水人情的话吧!政府现借了这种当式的棉麦,其原则当然是急于变钱,那未只要找到主顾,管他华厂日厂,总之一视同仁,都表欢迎,假使完全规定售给华商纱厂,不独一时胃日没有这么大,于政,府的急于变钱的原则抵触,而且政府还有一个顾虑,要是华商纱厂联盟起来, 抱不便宜不买的主意,政府岂不大受牵制,所以特售给日厂了。这一问题,在政府面子上是不得已而为之,骨子里是乐得而为之。

日厂对于此项美棉为什么毫不迟疑的毅然买得呢?一、它自宣布抵制华棉以后,它的原料不仰给于华,但华棉出数少纤维粗,不能尽量供给和适合他们的需要,反正国民政府没有边笔惜头,它也是非向美国直接购办不可,现在既有这笔现成货品,直截省事,落得买的。二、日厂有他们金融界的扶助和政府的保护,遇着困难,不至于立时捉襟见时, 试看他在国人历次激烈抵制的空气中,尚能安然渡过,何况在日货活动已超过国货而上之今日,加以被他抢去的中国地方,更是惟它独尊,成为他一国的专利市场,销路既无问题, 那末它有的是钱,就可毅然购此原棉。三、日厂赖着它的经济充裕销路畅达,购此原料成

本现尚有利可图,并可操纵垄断之手腕,叫你华商纱厂看得买不得,只好馋涎欲滴,不能充饥果腹。

华商纱厂是否是嫌此项美棉价贵而诚心想塌便宜货呢?在不明真相的或者作如是想,其实这问题是不合理的,只要把从前棉价超过现在而华商纱厂尚能直接向美购买的一点上研究一下,就可明了其中原由,所谓贵来贵去,纱厂只要能勉强维持开支,谁都不愿意坐视原料缺乏而停工或减工的,惟念其不能勉强维持所以心有余而力不足,在连年天灾人祸外患内忧农村破产外货倾销种种原因之下,造成华商纱厂山穷水尽气息仅续的局面, 既无政府之保,又无金融界的扶持,长此毫无转机每况愈下。不久定将继农村破产之后而宣告工业崩溃,不要说无力买此美棉,有之结果还不是蚀光完结吗?简言之,华商纱厂不是不买美棉,是买不起美棉,进一步说,现在不是美棉贵贱买不上的问题,而是整个的中国的经济问题。

如有人洁问日厂怎么成本低可以不亏蚀而华厂何以办不到?这个原因更非一言可尽!总之他的设备全器械精用人少经济宽,华厂或为财力所限,或为环境所迫,承认办不到。

根据以上所述又有两个问题,一、难道政府坐视中国实业宣告崩溃而毫不关心吗?

二、难道中国实业界人甘心守死而不谋自救吗?这两个问题留待下一回讨论。

刘国钧读完第 7 期《励进月刊》,将编辑胡逸飞、孙启仁叫来,表扬他们说:“这篇文章好,说得比较透彻。只是日本人这次收购美棉的目的,我看除对他们自身有利,目的还是为了搅乱中国棉花市场,让花价高扬,纱价下走,挤垮还很弱小的中国纺织工业⋯⋯这一点,文章讲的还不够!”

两位编辑频频点头,他们知道:刘国钧感受到了这种压力。

1934 年初的一天,大成公司驻上海办事处向刘国钧送来几块日本新品的样本,并报告说,此种称为条绒的布,可以卖到丝织品的价格,在沪上开始风行。刘国钧摸着这软绒绒、光亮亮的布,大为惊讶:“这是什么棉布?与毛绒无异,真是巧夺天工。”他立即找来陆绍云,问道:“这是什么布?”

陆绍云将样布取过来,看了看,又揉了揉,说了声:“Corduroy!” 刘国钧不解地问:“你说什么?”

陆绍云推了一下眼镜,说道:“英文,也就是灯芯绒的意思。” 刘国钧问道:“你说这条绒布叫做灯芯绒?”

陆绍云点点头:“Yes。”

刘国钧又问道:“这是日本人发明的最新品种?”

陆绍云边摇头边笑了起来:“日本这个国家,从来不发明什么,他们就是能学习,模仿人家。这种灯芯绒也不是什么新产品,它的问世,快有 200 年了。”

刘国钧大惑不解地问:“200 年了,我这搞棉纺的都还不知道,真是孤陋寡闻了。”

陆绍云笑着说:“先生,这不能怪你。这种布最早诞生在法国,但那时非常昂贵,只有王宫贵族才穿它。不久,这种高贵的商品传到了英国和美国。因为有了英国人的纺织机器,才开始了大量生产。但直到上世纪下叶,由于德国人无与伦比的化学工业,生产出了丰富多彩的染料,才使得这种绒布有了更为广阔的市场。日本人很快就开始研究、模仿。我在日本学习的时候, 他们对我们中国学生也采取保密措施,不让我们具体了解这项技术,也不知其技术详情。听说最近日本人才开始大规模的生产,在国际上已能与英商相

抗衡。”

刘国钧感叹道:“真是巧夺天工也。用棉布纺,卖绒布的价格,这中间的利润高得吓人。绍云,我们到日本去一趟。”

陆绍云问道:“为这灯芯绒技术?”

刘国钧点点头:“是的,我看,下一步棉布的竞争热点肯定是灯芯绒, 我们必须立即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