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我,中国纱业有希望否?可维持否?兄弟今天糊里糊涂公开的 奉答一句,不要问别人,只要问自己⋯⋯”

史载:1934 年 5 月 20 日,全国华商纱厂联合会发表《年会报告书》,谓上年纱业衰落, 纱价暴跌。希政府“提高关税”,“减低对内税则”。40 天后,政府公布“修正海关进口税则”,棉纱、人造丝等 16 种商品减低关税,机械、化学品、五金增加关税。全国工商界纷纷表示反对,但政府不顾各方反对强制施行,日本则公开表示满意。

“长崎丸”经过 20 小时的航行,终于靠向了长崎港。

长崎是离中国最近的一个大港,因此成了中国航行到达日本的第一站。船到长崎后,总是长时间的停留一阵,一是轮船需要补充燃料和其它物品, 二是可供户国游客例览一下长崎风光。

刘国钧此次东渡日本,带上了夫人鞠秀英、长子刘汉堃、工程师陆绍云、总务华笃安。因为目标直奔灯芯绒和其它纺织新技术,因此,他接受上两次访日的教训,改换了自己名片上的头衔。他请上海的大祥布号写了个介绍信, 以该号董事兼批另业务的身份偕夫人到日本考察。以日本人的唯利是图,他相信这样才能使对方放松戒备。

到达长崎后,刘国钧等下了轮船,便来到了中国驻长崎领事馆,领事馆的沈君理副领事领着他们来到了长崎“国际产业观光博览会”。

刘国钧边看边觉得脸上发涩。各国的商品琳琅满目,争奇斗艳,而中国的产品却只有几张上海四马路上叫卖的裸体女人月份牌和宜兴的紫砂大烟斗⋯⋯看着,看着,刘国钧突然怒火中烧,愤怒地质问沈君理副领事:“你们在这儿干了些什么?就让这样的东西来代表中国的产业?”

沈君理也是一张痛苦的脸:“你们干了些什么?” 刘国钧只能怔怔地望着沈君理。

刘国钧来到大阪,受到大阪的纺织会社的热情欢迎。刘国钧的日程被安排得满满的,终日是参观、座谈。那一座座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工厂,吸引着刘国钧的目光。刘国钧总是一道道工序看得十分仔细,今日方陪同人员感到惊奇:这样的布号老板真还没见过。但日本人又唯恐怠慢了这位中国大老板, 不停地向这位大老板展示日本工厂之管理和产出的精良。话到兴头上,还把中国的纺织厂贬得一钱不值:“我们日本的纺织事业,既须仰给于国外之原棉,又须求销于国外之市场,往返周折,仍能获利,而中国本身产棉,自有市场,反要亏本,实在不可理解。”这是日本一位纺织老前辈的直言,刘国钧听得脸上直发烧,但却无言以对。

他只能不停地在纸上记下日方管理的技术要点,深深为他们的劳动生产率高而惊叹:一个 10 万锭的纱子,管理人员才 19 人。一名挡车工,至少能

看 40 台机器,多的达到 60 台。所以,每件纱装上船才合到 25 日元,因此,

才能在世界市场上称霸。他知道:这种差距是要靠实干才能填平的。

为购纺织设备,他们来到了“成谷商会”。其实,这只是个夫妻老婆店, 只有两间加在一起不到 20 平方米的房子。成谷招待他们坐下后,将他们要的东西一一搬上柜来,他的妻子背上背着孩子,洗菜洗米,准备做饭。当刘国钧准备结帐时,他惊讶地发现这位背上背着孩子的母亲还负责跑银行。刘国钧问:“你一年做多少生意?”成谷答道:“40 万。”日本人的勤劳、吃苦精神令刘国钧钦佩不已。

夜幕低垂,从旅馆的窗口望去,海边已是舟火点点。可是,刘国钧还未回来。

鞠秀英这次到日本来,纯粹是为了开开眼界。由于她只能讲家乡话,对日语一点也听不懂,因此,刘国钧叮嘱她不要离开旅馆。怕她饿着,刘国钧让陆绍云去办些干粮。但鞠秀英说:饼干吃不惯,就弄点煮熟的山芋来吧!

刘国钧不回来,鞠秀英就在屋里啃山芋。

刘国钧终于回来了。他忙向夫人道歉:“对不起,日本人的安排太紧张了,让夫人在旅馆受累了。”

鞠秀英说:“到了日本,人也学斯文了嘛!人家才不是累呢!不知你可否取得想要的资料?”

刘国钧如实说道:“日本人表面很热情,希望我们能买他的布。但实际上还是对我们有戒心的。”

鞠秀英说:“不要紧,总有机会的。大不了我多吃几天山芋。小时候, 常吃山芋。这些年跟你享福了,好久没吃过山芋了,吃起来还觉挺好吃的。”

刘国钧感动地说:“过两天,我们到了东京,我一定抽空陪你去看看日本的名胜。”

鞠秀英摇摇头,说:“我就只想去商店买点东西带回去送给亲戚朋友, 别的都不想。”

夜里,城市的喧嚣声越来越弱了,遥远的船笛声显得悠远而又轻柔。 疲惫的刘国钧很快进入了梦乡,而白天睡得太多的鞠秀英却怎么也睡不

着,躺在床上想着那遥远的故乡,那些亲切而又悠远的往事⋯⋯

到东京后的第二天,刘国钧忽地发现日本厂商对他们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明显与大阪的热情产生了反差。刘国钧让陆绍云去了解怎么回事?陆绍云活动了一天,打探出内幕消息:原来,昨天参观东京的一家纺织厂时, 一位在中国工作过的日本人认出了刘国钧。日本人的集体意识迅速发挥了作用,因此,各家厂商都对刘国钧一行表示出冷淡和不合作。

刘国钧大为惊讶:“我怎么没看出那人来呢!” “我们在明处,人家在观察我们呗!” “那还有什么办法?”

陆绍云沉思了一下,说:“看来东京是看不成了。我再打听一下,看看其它地方。”

果然见效:陆绍云翻看日本报纸,发现东京到名古屋之间,有个叫淤滨市的地方,是生产灯芯绒的基地。获知这一信息,刘国钧立即悄然进入淞滨市,开始对这爿灯芯绒厂家进行实地考察。

淞滨市是个由乡村集镇迅速发展起来的小城市,人口只有 40 万。日本灯芯绒生产已经由大厂向这里扩散,形成了家家户户开展割绒加工业务的旺盛局面,拥有布机 4 万台,年出口货量达 6000 万元之多。站在淞滨市那柿次鳞

比的厂房面前,刘国钧感到一种浩浩马队正向自己开来的恐慌:这儿集中的何止是成群的布机,而是赤裸裸的经济侵略的部队;这儿的兴旺就建立在中国的纺织生产破产的基础之上的。

淞滨市的日本厂商依然十分热情地向刘国钧介绍淞滨的灯芯绒生产水平。刘国钧则仔细地观看每一道工序,日有所见,夜必有所记。当离开淞滨市时,他的笔记本上已整理了这样一段速记:

细绒挑割的工艺是:将坯布浸光四度烧碱液,捺起悬挂,自然干燥,使布面平爽,然后平幅紧绷架上,布面用刀划过,使组织松动,进行来回挑划, 毕,检查,有破洞,从背后缝补。染整工艺,横竖刷联合刷筒烧毛,绳状松式水洗,回转甩干,染缸染色,再甩干,悬挂晾干,横竖刷后,上蜡联合机, 拉幅,成品。

他不仅默记下工序要点,还用高于原价 20 倍的价格买下了一把割绒刀。刘国钧相信:凭着这把割绒刀,一定能造出中国的第一块灯芯绒来。尽管日本厂一家不卖刀给中国人,但刘国钧却买通了旅馆的侍者,将割绒刀买来, 带回到中国。

尽管费了很大周折,但刘国钧仍很满意:灯芯绒的秘密就要在自己手中解开了。中国武进,一定要追上日本淞滨。

当他回到武进时,武进商会请他向工商界介绍访日的收获。刘国钧不善演讲,但他还是登上了演讲台。尽管国内已是一片反日仇日的情绪,但回到国内,刘国钧却十分冷静地分析日本人取得的成就,他把他自己的思考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大家:

在鄙人以为照中国这样的状态,凡事均需改良,已经死在头上,人不待我,日本环境好,事事可为,中国环境不好,动辄得咎,处进退两难之际, 生出了两条路,什么路,一条是坐以待毙的死路,一条是铤而走险的路也怕走而下走,仍是死路一条。但多难兴邦,古有明训,决不是欺骗我们的话。日本何以能这样的强凶霸道,兄弟此次在东京参观帝国大学,该校大礼堂, 建筑费 20 万元,图书馆建筑 400 万元,内中设备,限于时间,不能尽情奉告,

此外规定每年由国家补助建筑费 80 万元,且议决继续 10 年,至昭和二十年

为止。该校共计 7 个学部,学生共有 8000 名,电气试验有用水力发电试验设备,医药部很完善。兄弟对教育是门外汉,走马看花,无甚心得,并看一个小学校,该校学生共 600 多名,是附设于女子师范内,全年经费 18000 元, 学制从明治至今,未有大变更,教法对智德体三种并重,对古人道德忠孝修身礼节特别注重,并有练习礼节室设备;运动设备非常完全,全国人民身体之强健,谅亦得力于教育运动及社会运动。小学教员薪水,比我们大二倍以上;所以能定心教授。彼云该国小学绝无开除学生之事,以为同是国民,开除后教他到哪一国去读书。此次参观大小工厂 50 余家,男女工人皆向我行鞠躬礼,且目不斜视,照常工作;并遇大小商人,间起当地人口几何,全年生产若干,莫不对答如流。兄弟在参观一个市之内外共计人口 40 万人口,置有

布机 4 万台,出口货至年有 6000 万元之多。40 万人口,抵我们武进一半大, 有如许生产之出口数,真令人可怕。该市生产种类,布匹机茶叶机器生姜丝瓜黄瓜,通年有温湿度玻璃房子,很多很亮,冬生夏菜,到处清洁,并不见扫除工作之繁盛。因人民有教育,不肯糟踏地方;素未见有人将什物抛弃于地方。有此一班人民这程度,足证日本人之教育普及矣。商店男女职员对店主莫不奉命唯谨,招待买客看花式,翻来复去,数十分钟,不买一物,不特

毫无怨颜,且笑容满面,云今天花样不合,以后新货运到,请再来选择。如购一件,在付钱时,价值不拘多少,无不点头言谢。食堂旅馆里之下女,一听呼唤,莫不彬彬有礼,周到之至,闻均中学出身居多,都在学校受过相当教育,因商务学校专教就这等人材,以备各商店之选择,所谓学其所用,用其所学也。

该国各市各县均设有试验工场,每工场之常年经费,多者 10 余万,少至三四万元一处。每工场均有详细设备,聘请高等技师研究当地生产,任何工厂对技术方面,如有疑问及新翻花式颜色染花,以及管理等情,种种不能解决之事,得报告试验工场,代为设计解决之,且欢迎各工厂派人前往实习试验工作,井采择世界最新式最有利的东西购运来场,尽力研究,一有心得。即分送各当地工厂制造。一切经费,皆由国家担任,如此提倡工业,焉有不发达之理也。

查吾国所缺者,工业中技术人才,讵知留日学生近 4000 名,其习工业者

不满 400 人,确实太少,望有责任者,加意提倡,则中国工业方有希望。吾国人造丝绝无制造,兄弟为此事曾加意调查,机器甚简单,以物理化学为重, 己有预算,用木浆为原料,照预算推核 120 号丝之成本,每百磅只合 40 元,

此刻市价每百磅卖 100 元。如此大利益,竟无人提倡制造,如办每日出丝 5

吨之人造丝厂,机器房屋一切设备,约需 200 万元,且可买一组小机器,先来试验,其机器约一万余元,一面办,若有一亿元资本,尽作人造丝组织, 每年能减少一亿元之入超。此种工业于国家社会都有绝大关系,望诸位注意参考为祷。现在因中国人造丝价大,外人运丝进口,拼命偷税,常闹国际交涉,如能自制,不特有可图,且右减少国际纠纷。

现在东西各国兔子毛织物盛行,因此羊毛更加柔软,销路甚大,毛价亦大,所以各国引起农民养兔兴趣极浓,日本养百余万头,吾国地大,野草颇多,即养千万头亦不为多,每兔全年养费约为 1 元左右,食料系青枯之草居

多,日食少许豆渣,其毛每头每年贵时可卖四五元贱时三四元,即卖 3 元,

一年除养料 1 元,尚能余 2 元一头,一问房子可养百头,3 人工作可管养三

五百头,一家养 500 头,可得余利千元,为吾国农民唯一的副业。一切详细养法,容将日文译成汉文,用单行本分送各界,以便提倡。

该国全年出口价值在 20 亿元以上,内中人造织物 7000 余万元,连生丝

及天然丝织物出口,共计 5 亿 5 千 8 百余万元,棉织品及棉类输出,计有 7

亿 5 千余万,足证日本纤维工业之发达矣。该国人造丝,闻能销至法国去。日本是天然的穷苦地方,现在全仗人事做得好,人事总有衰败的一天,因他全靠工业,如工业失败,即走投无路,我们工业与他立在绝对的冲突地位, 有远见的日人,谈起总说日本以后必感生产过剩之痛。中国自造自用,有天然发达之势,非人力所能压制,他说我们日本,从前亦受西洋人压迫,而后知非振兴工业不能立国,则大家群趋生产方面挺进,逐步将西洋势力驱除尽净。有人问我,中国纱布业有希望否?可维持否?兄弟今天糊里糊涂公开的奉答一句,不要问别人,只要问自己成本减得轻否,紧缩能达到目的否,制造的货品合标准否?为大局计,对用人不重情面,以人才为主,岂有不可生存之理也!日人的身体是肉做,不是钢铁的,与吾人一样,他们在中国开厂成本减得轻,而我们连这一点小事都学不上,社会上何必多我们这些工业人, 来徒然消耗这个养命之源吃的白米饭碗。

刘国钧的声音,淹没在一片持久而又热烈的掌声中。